不提因為這事,離開之時彼此眉眼不順的丘福和朱能,送走兩位國公后,黃昏和吳溥繼續回到宴廳,撤了歌姬和女伎,兩人喝著小酒輕聲議事。
吳溥齜了口酒,問出了心中擔心的話,“你真的是給二皇子討好陛下和娘娘的機會?”
黃昏搖頭,“吳叔叔,關于立儲這件事,你只管去做你的,就算你現在支持大皇子,將來若是二皇子登基,侄兒也能保你仕途無虞。”
吳溥不解,“你呢?”
黃昏嘆道:“我現在還沒想好。”
朱高熾好是好,現成的明仁宗,其后的接班人朱瞻基,打造出仁宣之治,和永樂盛世連在一起,大明很是輝煌。
但這輝煌也就如此而已。
和自己理想的大明帝國差之甚遠。
朱高煦不好。
一直在作死。
但朱高煦有一個優點:尚武。
尚武的君王么,大多喜歡開疆拓土,所以在這一點上,很是契合自己的理想。
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朱高熾、朱瞻基和朱高煦,誰來當君王,自己才能做到隱帝那種地位去——只有這樣,才能徹底帶領大明走向世界。
當下君王是朱棣,自己要做的不是帶領,而是輔佐。
因為朱棣本身,就想走向世界。
所以關于扶龍的對象,黃昏還要繼續再斟酌。
吳溥不解了,“既然你不想扶龍大皇子,也不想扶龍二皇子,為何前日拂了大皇子的面子,現在又要給二皇子鋪路。”
黃昏苦笑,“我在順天時,陛下忒不厚道的讓我拿錢,被我忽悠過去了,現在剛回到應天,大皇子又有這個意思,我也沒辦法,錢還是要拿的。”
朱高熾跑城外來迎接,不也是盯著老子的錢袋子嘛。
吳溥隱然懂了,“所以你的目的其實只是讓丘福和朱能兩位國公當個冤大頭,拿錢給你?”
黃昏點頭,“可不是。”
又道:“朱高熾到底增發了多少寶鈔?”
吳溥伸出兩根手指。
黃昏哦了一句,“才二十萬,還好,不多。”
吳溥搖頭。
黃昏僵住:“兩百萬?!”
吳溥點頭。
黃昏當時就崩潰了,再也顧不上什么忌諱,潑口大罵,“他朱高熾長得胖就算了,真是頭豬啊,敢增發這么多寶鈔,是嫌經濟崩潰的不夠快嘛。”
兩百萬,老子想幫忙也無濟于事。
還得國家來解決。
畢竟國家一年的收入是一兩千萬兩,損失一兩百萬來給這一次增發寶鈔擦屁股,傷不了筋骨,只不過是因為接連打仗,所以國庫確實沒錢,朱高熾不得不多方想法而已。
自己能幫他回籠幾萬算幾萬。
再加上一些其他的措施,比如拿個幾十萬兩去隔壁的亦力把里買點東西回來,把寶鈔送到國外去——這個方法沒有操作性,需要開啟互市。
最行之有效的一點:增加稅收,接下來秋收過后的稅收,農民可以以寶鈔替代糧食,就能有效解決市面寶鈔過多的情況。
說到底是解決通貨膨脹。
只要后續政策到位,還是很容易消除影響。
吳溥苦笑,“小心隔墻有耳。”
黃昏沒好氣的道:“他朱高熾聽見了又怎樣?!”
做錯事了還不能被批評?
我黃昏偏要試試。
不僅我現在要罵,等兩天我去找他了,當著面面罵。
試試又怎樣。
吳溥哭笑不得,扯開話題,道:“話說回來,兩位國公真是有錢,一人三萬五千兩,眉頭都不眨一下就能拿出來。”
黃昏笑道:“要不然呢。”
大明王朝最頂尖的幾個人,能沒錢么,何況剛打了仗,一個個吃空餉吃得油光滿面。
但畢竟是三萬五千兩,估計丘福和朱能也得過一陣緊巴巴的日子——這些大佬有錢,可不盡是現錢。
大頭還是田產和房產。
咳嗽了一聲,問吳溥:“吳叔叔,現在應天這邊局勢如何?”
吳溥認真想了想,“當下朝堂是大皇子坐鎮乾清宮監理政事,能力極其出色,除了增發寶鈔這一著蹩腳之外,其余方面堪稱完美,是以當下朝中以之立為儲君的呼聲很高,不過大多是文臣。支持二皇子殿下的也不少,平叛有功,又尚武,可能正因為如此,大皇子殿下以福建局勢需要安定為借口,把二皇子殿下暫時困在了福建,否則陛下不在應天,二皇子一回來,大皇子可就寸步難行。”
黃昏頷首,“下了一著好棋。”
吳溥搖頭,“好也不好。”
黃昏不解,“為何?”
吳溥道:“雖然暫時讓二皇子遠離了京畿,大皇子殿下有更多的空間和時間,但如此一來,也讓陛下的眼中只看見了大皇子,讓他站在了風口浪尖上,這個時候,他的缺點就會無限的被放大。若是此刻二皇子殿下在京畿,那么陛下就會同時看見這兩位,以二皇子的性情,在陛下回應天之前的這段時間,肯定要搞很多幺蛾子事情出來,這很有可能讓二皇子作繭自縛。”
黃昏恍然,“確實如此。”
以朱高煦的作死手段來看,他要是回到應天,以他的勢力,肯定要把朱高熾欺負得涕淚橫流,若是朱棣看在眼里,沒準反而會厭惡朱高煦。
所以說朱高熾這一著棋,算不得好。
但也不差。
打鐵還需要自身硬,只要在陛下回應天之前,朱高熾表現得沒有一絲瑕疵,那么在朱棣眼里,就是一個完美的文治接班人。
立儲機會大增。
不過…
朱高煦怎么可能坐以待斃,他就算不在應天,也有勢力。
別忘了,丘福和朱能可是愿意拿出一萬五千兩來給朱高煦表達孝心——這樣的靖難武將,在大明還有很多。
所以目前大勢,還在朱高煦那邊。
看起來局勢有點復雜,不過黃昏心知肚明,當下大明的立儲局勢其實很明朗:朱高燧沒有希望,也許有過一絲希望,隨著平叛在大田被圍而大敗,還需要徐輝祖去救,他就沒了希望。
然后就只有朱高熾和朱高煦。
前者是文官集團。
后者是武將集團。
就這么簡單。
只要是文臣,基本上都支持朱高熾,只要是武將,那支持朱高煦沒跑。
自己今后按照這個準則行事就成。
因為吳溥在內閣,很多政事都要經內閣那邊,且解縉編修全書也是在文淵閣那邊,黃昏于是問道:“洪保準備的下西洋之事如何了?”
吳溥頓時來了精神,“一切都有條不紊,近期因為經費不足,洪保本來頗為挫折,但另外一位太監站了出來。”
太監不是普通太監。
在明初,太監一般是內侍十二監的大監,比如鄭和的官職是內官監太監。
黃昏愣了下,“誰?”
吳溥笑道:“是司禮監太監王景弘,在知悉都知監太監洪保籌備下西洋諸事遇到經費問題后,他走動呼吁,在朝野之上讓官宦、鄉紳出錢,別說,效果很好,是以當下下西洋那邊,暫時沒有經費困境。”
王景弘…
黃昏隱約有點印象,但實在想不起來,畢竟不是百科全書。
笑道:“如此說來,這是個人才,等陛下回來,只怕會獎賞他。”
然而內侍十二監,以內官監的鄭和為首,明初的司禮監是被限制了的,權勢不如內官監。
這個王景弘再有功勞,也不可能越過鄭和。
所以大概率是在其他方面獎賞。
吳溥也笑道:“聽說他也想和鄭大監一起去西洋。”
黃昏頷首,“有此大功,估摸著混個副使沒問題。”
又問:“解縉那邊呢。”
吳溥嘆了口氣,“這邊耗費的錢財一點也不必洪保和王景弘那邊少,畢竟數千人的規模,僅是薪俸一項,就是巨大開支,一個月得上萬兩白銀,這還不算購買書、紙、筆墨的開支。”
頓了下,“所以近期有些停滯,因為打仗,大皇子不敢怠慢,只得一分錢掰成兩分花,畢竟平叛和陛下的親征是當務之急。”
黃昏嘆了口氣,“這個停不得,人一旦散了,再召起來就很麻煩。”
得了。
等丘福和朱能送錢過來,自己就送到朱高熾那去罷。
因為一路回來比較慢,黃昏比較關心徐州那個縣的災情——好歹也是老子穿越后的第一樁政事,這可是以后的政治資本。
問道:“徐州那邊的災情如何?”
吳溥笑容燦爛,“你小子有一手啊,竟然讓鄉紳和官宦拿錢捐糧,在你走后,當地地方官也不敢怠慢,災情基本上已經應對過去,等秋收之后能漸漸恢復生機,也不知道那邊怎么走漏的消息,都說你是欽差去處理災情的,當地有人上了萬民書,今天我才遞到乾清宮去,狗兒太監來領的,刻意放在最上,估計大皇子殿下已經批閱了。”
吳溥只想說一句:干得漂亮!
僅這一件政事來看,黃昏絕對有勝任封疆大吏的能力。
黃昏哈哈一笑,謙虛的道:“吳叔過獎了。”
其實內心爽的一批。
兩人繼續淺斟漫飲,兩叔侄好久沒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不過么…很快,有人來到宴廳,是徐妙錦和吳李氏。
吳李氏斜乜一眼吳溥,“還在喝?”
吳溥干笑兩聲,“不喝了不喝了。”
徐妙錦則要溫婉一些,走到黃昏面前,“旅途辛勞,不好好休息,喝這么多酒作甚,回去休憩了罷,廚房熬了補湯,本來是給吳叔叔的,不過我讓他們分了點給你。”
吳李氏也白了吳溥一眼,“多喝些,對身體好,要長期堅持。”
吳溥打了個寒噤。
求救似的看向黃昏,這湯我真不想喝啊。
喝了補湯,晚上就會有活動。
這個一旬一兩次倒也還行,可是天天都要,鐵打的身體也吃不住啊,古人誠不欺我,三十如虎,男人真是吃不住。
黃昏一副愛莫能助的眼神。
等等…
我也要喝?
看了一眼笑意盈盈的嬌妻,黃昏打了個寒顫,難道我這錦姐姐還想要,我可是差點猝死啊,不行了不行了,我也要堅持不住了。
然而哪能辜負妻子的一番心意呢。
兩叔侄凄涼的各回各院。
不提吳溥和吳李氏想生二胎的事情,徐妙錦還是知道輕重的,她的初心是真的只給黃昏補補身體,而不是讓他身體好起來好享受人生。
是以這一夜,黃昏睡了個安穩覺。
月色靡靡。
張紅橋走在亮若白晝的黃府之中,感觸萬千,她第一次知道,原來有錢人的生活可以這么糜爛,難怪天賦平平的父親一生都在科舉,希望有朝一日做個大官人。
可惜,父親終究還是死在異鄉。
如今張家,只有她一人。
信步而走,來到宴廳。
發現小廝和丫鬟們正在收拾,手腳麻利,很是賣力,仿佛是在他們自己家里一樣,不像福州那邊的大戶人家,若是東家和夫人不在,奴仆們就會用各種理由偷奸耍滑。
走進去后,有人和她打招呼,張紅橋擠出一絲笑容回應,算不上熟絡——終究還是寄人籬下,很難迅速適應。
倒也是奇怪。
發現黃府的丫鬟和小廝們,都極其親和。
張紅橋發現小廝和丫鬟們準備了一些袋子,將沒吃完的豬肘子之類的佳肴倒了進去,訝然不解,問道:“這是準備留著明天繼續吃?”
黃昏那個大貪官,會這么節儉?
那小廝搖頭笑道:“怎么會,東家一般不吃剩菜,但他又心疼浪費的糧食,所以從當初他成婚那一日起,就給我們說過,以后但有宴請,剩下的酒菜我們都可以打包帶回去自己吃。”
又道:“你看這肘子,都沒動過呢,悄悄告訴你一個事,有時候廚房那邊會多做很多菜,東家和夫人幾乎不會動,然后端給了我們,先前我們還以為是廚娘故意的,后來廚娘無意間透露啊,是東家和夫人叮囑的,他們這么做,就是不想讓我們以為他們在施舍,讓我們吃得心安理得。”
多好的東家和夫人。
張紅橋微微愣了下,不解,問道:“那他們為何不讓廚娘多給你們做一點,要繞這彎彎拐拐?”
那小廝一副你這就不懂了吧的神情:“這就是東家和夫人的用心良苦了,其實咱們黃府一向比較節約,若是每天都很多飯菜,大家吃多了,就不懂得珍惜了。且東家和夫人每月給廚房那邊下人們的吃飯款項是定額,而東家夫婦和吳輔臣一家的定額要高些。饒是如此,廚房那邊但有錢剩余,都作為獎賞賜給了所有小廝和丫鬟。”
張紅橋若有所思。
不是說這些大官都不把下人當人么?
嗯…肯定是在收買人心。
張紅橋其實有感恩之心,只是她總覺得,在幫助自己后,黃昏說過的那一番話,讓她覺得很是惺惺作態。
終究還是涉世太早,見過太多的人性淡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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