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五十里,大風岡。
大風岡上起大風。
曾經,黃昏就是在此布局,最后徐輝祖出馬,殺了龐瑛。
今日暖陽。
大風岡上,有人。
駙馬梅殷。
在他身后,站著兩個年輕人,是他兒子。
梅順昌和梅景福。
前者一身儒衫,承繼了梅殷的讀書天賦,是個正兒八經的讀書人,若是沒有這些事情,明年就要參加科舉,很有可能一甲中第。
梅景福則是渾身披甲,和兄弟不一樣,他不喜歡讀書。
更喜歡舞刀弄槍。
在大風岡最高處,有幾輛馬車,馬車周圍拱衛著十余個護衛,全是勁裝黑衣腰間佩劍,其中有個婦人坐在馬車上,掀開簾子看著父子三人,欲言又止,她是寧國公主。
在她的馬車里,還有三個人。
兩個女人。
是她的兩個兒媳婦。
還有個小孩。
兩歲大,許是經受了驚嚇,哭得滿臉通紅,此刻已經沉沉睡去。
這個小孩很重要。
用夫君梅殷的話來說,今天所有的人都可以死,他梅殷可以死,兩個兒子梅順昌和梅景福可以死,寧國公主和兩個兒媳婦都可以。
唯獨這個小孩不能死。
因為他是希望。
小孩自然是從紫禁城里搶出來的朱文圭,未來的大明天子。
前提是夫君今日贏了。
贏分很多種。
今日殺了朱棣,那就是大獲全勝,自己一家就不用帶著朱文圭遠遁福建。
殺不了朱棣,搶走朱文圭,小贏。
若是能平安抵達福建,則是中贏。
目前小贏保底。
能否大贏,就看接下來的半個時辰內,是否會從應天城那邊傳來好消息——只能半個時辰,若是半個時辰沒有消息,就必須走了。
因為南下福建,必須趕時間,慢一點就可能被堵住。
梅殷負手而立。
其子梅景福輕聲道:“爹,為了穩妥起見,我們是不是應該先離開為上?”
梅殷搖頭,“不能,必須確定朱棣的生死。”
梅景福不解,“為何一定要今日確定,若是朱棣死了,我們到福建后再推朱文圭為帝,不一樣能重返應天?”
梅順昌是讀書人,看的通透些,道:“弟弟你錯了,這里面還有個時間問題。”
梅景福訝然,“什么意思?”
梅殷道:“朱棣的三個兒子!”
梅景福依然不解。
梅殷嘆道:“讓你練武的閑暇時間讀讀書,你就是不信,在這一點上,你真比不上朱棣的二兒子朱高煦,不過也比朱高燧好。”
梅順昌給弟弟解釋道:“若是朱棣今日死了,我們抵達福建才知道消息,可那時候時間就晚了,而且在地理位置上讓我們很被動,所以若是朱棣今日死了,我們就不用去福建。”
梅景福問道:“為何?”
梅順昌道:“很簡單,朱棣登基一年多了,他雖是靖難登基,但如今就是大明天子,他若是死了,朱高熾、朱高煦、朱高燧三兄弟,無論是誰登基,都是永樂的正統傳人,而我們遠在福建,無法影響到京畿周圍,所以我們就算有朱文圭,也落于下風。”
頓了一下,道:“但我們若是在京畿就不一樣了,朱棣一死,父親立即振臂高呼還建文正統,到時候朱文圭登基水到渠成,就算朱高熾三兄弟想掙扎,也無濟于事。”
又道:“所以,只要朱棣一死,我們就要率人殺回應天,若是朱棣不死,我們才會去福建。”
梅景福懂了。
旋即笑了起來,“父親布局萬全,今日朱棣必死無疑。”
梅殷回頭怒道:“兵書都讀進狗肚子里去了?”
世間哪有萬全的事情。
何況,千萬不要小看朱棣,古往今來,藩王靖難登基成功的,只有他朱棣一人,真是建文帝無能,真是酸儒誤國?
或許有之。
但真正的原因,還是朱棣這個人實在太強。
當初靖難之戰中,朱棣南下之時,自己帥領四十萬大軍坐鎮淮安,打造淮河防線之時,為何不敢輕易出兵勤王?
就是怕打不贏。
這樣的人豈會輕易被殺,在沒確定朱棣死之前,千萬不要抱有奢望。
所以…再等等。
若是半個時辰還沒有消息傳來,那就說明清涼山的布局失敗了。
得走。
要不然走不了。
從始至終,梅殷都沒有輕視朱棣,因為他知道朱棣是個什么樣的人,而且他也知道,朱棣不是那么好殺的。
和梅殷不一樣,朱棣輕視梅殷了。
朱棣很是懊惱。
到了此刻,他才明白自己犯下了何等巨大的錯誤。
從始至終,他都在輕視梅殷。
他以為梅殷只是想垂死一擊,賭在這一場對決中贏了他朱棣。
但卻沒想到,梅殷不是想對決。
朱棣犯了個常識錯誤。
因為梅殷曾經在淮安領兵四十萬,于是潛意識的認為梅殷應該是像武將一樣,但卻忘記了致命的一點:梅殷是個讀書人。
而且是很牛逼的讀人。
讀書人可不都是酸儒。
梅殷是儒家。
但他又更靈活,所以從始至終都是在“謀”字上做文章。
現在朱棣想明白了。
不得不承認,梅殷下了一盤完美的棋,通過提前布局,讓杜金明和張良等人潛伏在黃昏身邊,終于等來了當下的機會。
他就像提前在圍棋棋局對弈中步了個殺招。
如今,這個殺招直面大龍。
而且很可能屠了大龍。
若是被梅殷屠了大龍,那么朱棣就全盤皆輸,就算自己有三個兒子,也無濟于事,因為梅殷此刻肯定還沒有走。
他一定在某個地方等消息。
一旦確定杜金明等人殺了朱棣,梅殷他就會帶著朱文圭,在京營三衛的拱衛下,進入應天城登基為帝,有朱文圭在手,群臣一見朱棣死了,也會順勢擁戴。
朱棣暗惱之余,頗為挫敗,
他輸了。
看了一眼許吟和錢灃,這兩人被掣肘,無法來救他。
又看了一眼黃昏。
這貨…此刻竟還一副很閑暇的神態。
對他不抱希望,不幫倒忙就好了,就他那三腳貓功夫,隨隨便便一個人,隨隨便便一刀,就能讓他喜日變忌日。
朱棣又看了一眼身前的紀綱。
苦澀笑了一聲。
紀綱是個好臣子,直到此刻,他依然沒有放棄保護自己。
朱棣深呼吸一口氣。
握緊了手中劍。
想屠大龍?
做夢!
我是朱棣,我是永樂皇帝,我…我的夢想沒竟,怎么可能死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