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和吳溥一番長談之前,乾清宮里也有一場論談。
談話之人是一對君臣、朋友。
朱棣和黑衣僧人姚廣孝,如今尚未賜姓,依然叫道衍。
賜座,賜茶。
之后朱棣大致說了一些細節,又說小寶慶回來了,我問過她,說是昨夜被人軟禁在一處民房,天亮時被丟進一座廢棄莊園,是十余個拐子的老巢。
那座廢棄莊園沒必要去了。
那處民房…查不到。
小寶慶哪記得路,況且她一直被蒙著面。
道衍只聽,不語。
朱棣知道道衍的性情,繼續說道:“昨夜在處理大火一事時,我差點把大內的京營遣出去,將城外的京營調進來。”
道衍眉頭一挑,“陛下是正確的。”
朱棣也是一陣后怕,“現在想想,上元大火確實來的蹊蹺,也許昨夜稍微應對不當,那些蟄伏的建文舊臣就會醞釀出一場兵變。”
道衍頷首,“應是如此了。”
朱棣沉默。
道衍知道他的心思,道:“陛下不可。”
朱棣無奈的嘆氣,“我已對他們夠仁慈了,可為何有人要逼我殺了他們。”
殺誰?
自然是朱標的三個兒子和朱允炆的幼子朱文圭。
道衍搖頭,“殺不得。”
朱棣也知道殺不得,畢竟自己和李二不一樣,李二是明目張膽的射殺太子李建成,自己是打著清君側的口號進應天城。
問道:“這件事怎么善后?”
道衍緩緩說道:“可效鄭莊公。”
朱棣眼睛一亮。
道衍說的是鄭莊公和胞弟姬段的典故。
母親武姜氏與胞弟姬段串通一氣,姬段想占好的地方,他就把姬段分封到京地;姬段貪欲不足,大修城邑,圖謀不軌,他也裝出一副漫不經意的樣子;姬段把西邊和北邊的城邑變成自己的私邑,不斷擴大力量,他還是視若無睹,甚至還貶斥參奏姬段的臣子。
姬段一看,喲,我這個哥哥如此軟弱,王位近在眼前,那還等什么,反了吧。
卻不知鄭莊公就是在等他反。
得到消息,立即讓大夫子封率兩百輛戰車出兵討伐,占據著道德和情義的高地,將胞弟姬段趕去了衛國。
總結起來就一句話:欲令其滅亡,先使其瘋狂。
道衍又道:“人多,難辨忠奸。”
朱棣也頭疼這個問題。
因為自己靖難得江山,打的清君側口號,所以不好對皇室下手,另外一個原因也是不忍心,終究是一脈血裔。
這是朱棣溫情的一面。
朱標的三個兒子都還活著,朱允炆的小兒子也還活著,這就給了建文舊臣希望。
如今投降的建文舊臣很多。
鬼知道哪些是真投降,哪些又是在忍辱負重。
要肅清朝堂非一日之功。
目光漸冷,毫不掩飾殺伐之意,“那朕就將這次上元大火案視而不見,縱容、麻痹建文余孽,等合適的時機一網打盡。”
道衍欲言又止。
終究沒勸。
勸不了的——關系到江山,尤其是建文帝生死未知,更拉緊了朱棣心中那根弦,在這種情況下,朱棣溫情的那張面具只會是對他自己的人,對建文余孽,朱棣只會露出冷血殘酷的面具。
沒有人比道衍更了解朱棣。
包括徐皇后。
說了主要政事,又說其他。
道衍醞釀了一番措辭,才道:“陛下起用黃昏早了些,不該賜他同進士出身,這人還需要打磨,若是養成了銳氣,只怕今后會成殺敵一千自傷八百的雙刃劍。”
朱棣無奈嘆氣,“你是不知道,黃昏確實太懂得揣摩圣意了,另外說一句,他并非神棍,在我這邊說的那些事,皆是他鉆研的什么心理學、人類行為學、星象學和數學,結合時勢推算出來,我就說,世間哪有神仙,這貨之前一直在忽悠我,真是夠大膽的。”
道衍忍不住笑了笑,放肆的道了句您才明白啊。
他早就看出來了。
世間哪有生而知之者。
黃昏的神棍路線,走的是一步險棋。
目的昭然若揭:救黃觀,同時在朱棣這邊做到簡在帝心。
如今已成功,自然要洗白。
為何說險?
因為稍微揣摩不對朱棣的圣意,就會前功盡棄,落一個欺君滅族的大罪,倒是讓人驚艷,黃昏完美的揣摩出了朱棣的所有意圖。
這一點,道衍自認不如。
是個奇才。
朱棣也忍俊不禁,“有一說一,他提出的組建內閣確實個絕妙建議。”頓了一下,“上午你走后,他還隱晦說了一件事。”
道衍,“哦?”
朱棣一字一句的道:“他說,天子守國門。”
道衍愣了一下。
服了。
現在道衍也要懷疑,黃昏是否真是朱棣肚子里的蛔蟲,連這種事都能揣摩出來,須知自己如此了解朱棣,都不敢確定朱棣是否有這個心思。
又說了一些。
最后朱棣道:“那就聽你的,先再壓他一段時間,同進士出身已賜,金口玉言不好改,我稍后找個機會敲打他一番,下道旨意勒令他潛心讀書便是。”
道衍沒有意見。
朱棣找了個借口,說一些關于賞賜的事,這是在隱晦的提點道衍。
江山,朕得了。
那么作為大功臣,你姚廣孝要什么?
道衍只當聽不懂。
朱棣也是服氣。
直到如今,他都不知道道衍幫助自己造反得江山,究竟是為了什么。
功名利祿嗎?
金錢財寶嗎?
美女豪宅嗎?
都不是。
沒甚大事,道衍準備退下,今日和朱棣一番談論,其實他真正參謀出的主意,就兩個,一個是不可殺皇室,二是“可效鄭莊公”。
字少,價值萬金。
朱棣言聽計從。
這就是道衍,一個住在寺廟的黑衣僧人,亦是永樂的黑衣宰相!
道衍退下后,朱棣沉吟半晌。
將狗兒喚來去宣旨。
封南康公主為南康長公主,念長公主孤苦,且有子胡忠,妻不可無夫,子不可無父,赦放駙馬胡觀,官復原職。
賞賜大名公主,并許其子李莊入國子監。
大名公主的丈夫李堅在滹沱河之戰被活捉,死在押送去北平的路上,朱棣登基之后,李堅在奸黨名錄之中。
但朱棣念在大名公主的份上,饒了李堅七歲的兒子李莊。
朱棣讓馬三保去查過,徐皇后出游的消息,很可能是南康公主和大名公主泄露出去的,這個時候封賞,是麻痹有心之人,告訴他們,朱老板我并沒有懷疑上元大火案另有陰謀。
你們繼續,我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