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等奇妙。
黃昏沒少做白日夢,如果重生了會怎樣怎樣,如果穿越了會怎樣怎樣,事到臨頭,卻又覺得萬般茫然,不知前路。
沒有穿越者的自我修養作為參考攻略啊。
人對于未知,總是恐懼的。
從穿越的震驚中清醒過來,記起一事,不可思議的問吳與弼:“你爹是翰林院編修吳溥?”
吳與弼點頭,“有問題?”
黃昏心中頓起大浪滔天。
蓮花橋畔平康坊,吳溥和吳與弼父子。
且不說吳溥。
單說這吳與弼,就不是普通人,大明的理學大儒。
他有個弟子叫婁諒。
婁諒又有個弟子,叫王守仁。
還有一件事和這對父子有關:1402年六月,燕王朱棣大軍打進應天府城時,在蓮花橋平康坊吳溥的家里,發生了一件“小”趣事。
黃昏笑了笑,對于善良的人,不要吝嗇你的笑意,會讓這個世界更美好,何況還是對吳與弼這位聲名昭著的先賢,別看現在是少年,將來可是青史留名的理學大儒,是明朝開一門學問的宗師。
笑著說:“我想休息一下。”
吳與弼哦了一聲,指了指偏房,“那是我房間,你要是不嫌棄,先去休息片刻罷,不過這天氣悶熱,怕是要下大雨了,睡也睡不著。”
旋即又嘆道:“今日應天府又有誰能抱枕夢黃粱呢。”
黃昏由衷嘆服。
不愧是要名留青史的理學大儒,哪怕現在尚少年,然而離開生活瑣碎,稍微涉及家國時事,便能字語書香。
房間簡陋而干凈。
吳溥家不富裕——大概錢財都拿去買書了。
溺水后身體虛弱,黃昏沾床即睡,這一覺直到天黑,被院子里傳來開門聲驚醒,又聽見三三兩兩腳步聲,旋即響起吳溥的聲音,“與弼,去給幾位叔伯泡茶。”
黃昏倏然坐了起來。
來了!
輕手輕腳出門,恰好撞見吳與弼,從他手上接過茶壺,笑道:“我幫你吧。”
吳與弼也不推辭。
兩人走入堂屋,將茶水放在分主賓坐好的吳溥四人身旁后,黃昏和吳與弼站到了吳溥身后,默然無聲。
大人說話,小孩不插嘴。
吳溥年近不惑,一身青花儒衫,極有讀書人風氣,面目清和,以詢問的眼光微微看了一眼黃昏,黃昏點點頭,示意沒事。
還有三人。
皆是而立之年的讀書人,一人居客位之首,另一人居下;還有一人,相貌略有些寒磣,坐在吳溥下位。
三人皆著儒衫,頗有讀書人的儒雅之氣。
黃昏心懷澎湃情緒復雜。
自己正在目睹建文四年的這一場密談。
在波瀾壯闊的1402年,這場密談算不得什么大事,但絕對可以在史書里提上一筆。
到吳溥家的這三人…
解縉。
胡廣。
王艮。
身份高一些而居客位之首的那位,應該是今后將會編撰永樂大典的解縉,這是個大才子,太過有名。
坐在他下手的則是胡廣。
和吳溥并坐的是王艮,他和吳溥關系最好。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能和解縉這樣的才子交朋友,自然也不是尋常之輩,實際上,胡廣和王艮并不比解縉差。
說來也巧,他們三個人都是江西吉安府人,是老鄉關系,解縉是出名的才子,洪武二十一年的進士,高考成績至少是全國前幾十名,可和胡廣、王艮比起來,有點差距。
此二人分別是建文二年高考的文科狀元、榜眼。
第三名叫李貫,也是江西吉安府人。
建文二年的頭三名被江西吉安府包攬,成為一段佳話,當然,僅僅是江西的佳話,遠遠比不上宋朝嘉佑二年的千古第一榜。
解縉、胡廣、王艮都是建文帝的近侍,深受信任,而王艮是比較特殊的,他的特殊之處在于他最有理由對建文帝不滿。
因為在建文二年的那次科舉考試,他才是真正的狀元。
王艮在殿試中策論考了第一名,本來狀元應該是他,但建文帝看見王艮后,覺得這位相貌略微寒磣了些,作為今年新員工代表的話,恐有損公司形象,于是把新員工代表的位置給了胡廣。
所以論才學,王艮居首。
猶在解縉之上。
在座四人都是才華等身的進士,最差的是吳溥,可也是二甲第一名,名頭不如狀元榜眼,但好歹是傳臚。
全國高考文科第四名,真不差了。
靖難到今日,燕王大軍入城,建文帝的江山已無力回天,紫禁城里一場大火,徹底燒掉了所有希望,作為朝堂臣子,四人此刻會談,當然扯不到詩詞書畫上去。
老板駕崩,新老板掌權,大家得謀定后路。
吳溥是捎帶的。
他只是翰林編修,根本沒在新老板朱棣的視線之中。
沉默。
許久之后,解縉沉聲道:“大軍已進城,陛下已駕崩,雖有黃觀、練子寧之流的朝中臣工在多地募兵,然遠水解不了近渴,徒然無用了。”
胡廣嘆氣,“可恥可恨,李景隆誤事也!”
王艮沉默不語。
解縉倏然拍案而起,“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厚愛我等,領以重任,今有反賊朱棣倒行逆施而攛奪國之重器,亂綱紀而生涂炭,是我大明之悲,亦是世人之哀…君為臣綱,陛下何去,我等亦將何去,唯有以青血飼城耳,我等讀書人…”
慷慨陳詞,大義凜然。
說至動情處,更是義憤填膺,恨不能握刀而進紫禁城怒殺朱棣。
黃昏看著這一幕,暗暗嘆氣。
解縉啊…
真是個口若懸河。
胡廣亦是拍案呼應,表情激憤言辭如行文,字里話間皆是以身殉國之慷慨大義。
極為悲壯。
許是受到這兩位讀書人的感染,王艮坐在那里,默然不語。
唯有淚流。
夜幕漸深沉。
有人陳說大義,有人默然不語,有人冷眼旁觀。
恰如這靖難后的世道。
當解縉和胡廣離去后,王艮沉默著起身,對吳溥行禮之后看向黃昏,微微嘆氣,“汝之叔母有大節,當為巾幗,可為我等表率。”
說完黯然離去。
煢影孑立。
但在黃昏等人眼里,卻高如青山。
黃昏略有茫然,什么狀況,王艮認識我?
我是誰?
吳溥也有些詫然,卻聽得兒子吳與弼一臉崇敬的道:“胡叔叔有如此氣概,甘愿以身殉國,實在讓我等讀書人敬佩啊。”
吳溥笑了笑,看向黃昏,“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
黃昏從自我審視的思緒中找回清醒,暗道了一聲我用歷史知識看啊,說:“胡廣是不會殉國的,這三個人中,會以身殉國的只有王艮,他才是真名士。”
吳與弼不服,正欲反駁。
隔壁院子卻傳來胡廣的聲音,呵斥妻子,說外面兵荒馬亂,看管好家里的豬圈,別讓它跑了,被那些士卒搶了去。
胡廣就在吳溥家隔壁。
黃昏、吳溥和吳與弼三人面面相覷。
唯有苦笑。
連一頭豬都舍不得的人,你奢望他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