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南京。
時任南楚太平司指揮使的馬叔睦正坐在春秋亭里聽琴。
他身邊除了一群侍衛,還立著十八名女子,個個身穿太平司的皂服,腰間還按著劍。
因馬叔睦聽說北楚的王笑喜用女子為官,也不知是想效仿還是想嘲諷對方。于是搜羅了上千美人,精挑細選出這十八名女子留在身邊聽用。
她們個個貌美,且高矮胖瘦如一,看起來頗為整齊、颯爽,且賞心悅目。
更難得的是,她們個個是天足。
在纏足成風的江南,一個沒纏過腳的女子要被人恥笑,但十八個貌美女子身穿皂服站在堂堂右丞之子、太平司指揮使身后,就沒人敢恥笑了。
這反而成了陣仗,是他馬叔睦財力、實力的證明,是他風流倜儻的裝點。
他就喜歡這樣標新立異、與眾不同。
一曲琴聽罷,馬叔睦抬了抬手,示意琴師停下。
他微微一笑,道:“馬上就有消息傳來了。”
果然,遠遠傳來一聲馬嘶,一個番子快步跑進來,道:“報,指揮使大人所料不差,那北楚細作果然愿意招供了。”
“帶過來吧。”
“是…”
不一會兒,一個魁梧大漢被帶了過來。
馬叔睦慢條斯理地吃了一塊糕點,又有婢子拿了水杯喂他漱口。
漱過了口,他才淡淡道:“高凌禾,北楚錦衣衛小旗,潛伏南京兩年六個月,是嗎?”
似乎不必對方回答,他又嘆道:“果然是一條好漢。”
那高凌禾沉默了一會,抬起手一拱,道:“馬公子厲害。”
“知道我是什么時候盯上你的嗎?”馬叔睦道:“三月前,有人撿了我從鄭元化公房中丟掉的一批東西送往北方,此事是你干的。”
“不錯。”
馬叔睦高深莫測地笑了笑,輕哂道:“那些地圖、公文,沒用了啊,不過是鄭元化的癡心妄想。可笑你還去撿,露了自己的行藏。”
高凌禾道:“是我斗不過馬公子。”
“你當然斗不過我。知道嗎?那個和你好、給你生孩子的貞兒姑娘就是我安排的。山東那窮鄉僻壤可沒有這般水靈的姑娘吧?”
高凌禾又沉默了一會,最后也只是拱手道:“是。”
馬叔睦笑道:“聽說你肯招了,這是好事。往后你一輩子的富貴快活,我包了。”
“謝公子厚愛。”高凌禾恭恭敬敬道:“小的愿為公子效死…只是小的一出事,上頭就與小的斷了聯絡,恨不能為公子揪出更多細作。好在,小的知道朝中有哪些人暗中勾結北楚…”
馬叔睦抬了抬手,打斷他的話。
“你不用說,我來猜。”
他眼中閃動著自信的目光,緩緩道:“薛伯駒,對嗎?”
高凌禾一愣,神態愈發恭敬,應道:“公子料事如神。”
“呵。”馬叔睦道:“我早就懷疑薛伯駒了,當年王笑殺了先太子、殺了薛高賢,鄭元化連夜帶著太后和陛下出奔,并沒有帶上薛伯駒。
可就是這樣一個文不成武不就的二世祖,居然能自己一個人從京城逃出來?所有人都說薛伯駒與王笑有仇,但那小子哪有報仇的志氣?
我重新查了溫容信、徐君賁的死。已經可以確定,薛伯駒就是王笑布在南京的一招暗棋。”
高凌禾有些佩服,又吹捧了一句。
馬叔睦嘆道:“讓人感慨啊,那年王笑還沒出關去遼東吧?他才除掉先太子,就懂得安插人手到南京…可怕。”
這句話讓高凌禾莫名地打了個冷顫,眼中泛起些惶恐之色。
馬叔睦卻又微微笑了笑,感慨道:“可惜,既生瑜,何生亮。王笑再厲害,還不是被我揭破了?
你不必怕,今日讓人來,就是讓你看看,我是如何把王笑安插在南京的間諜一網打盡。”
他說完,指了指對面的一石凳,示意高凌禾坐下。
“等著,很快就有消息了。”
“是…”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一群番子快步奔來。
“報指揮使大人,薛伯駒果然是北楚細作,卑職在他府中搜到大量證據…”
馬叔睦從容不迫地舉起一杯清茶,眼中愈發自信。
然而,下一刻卻聽人道:“但…但…卑職發現,薛伯駒早在三天前就已逃出南京城,不知去向…”
馬叔睦一愣。
他放下手中的茶,想了想,收起眼中的詫異。轉頭又向高凌禾道:“無妨,我早就料到他們會跑,并在長江沿岸布置了人手攔截,薛高賢絕對逃不回北方,絕對。”
薛高賢并不知道馬叔睦已經在北面布置了天羅地網等著他,這個不成器的白胖子正在晝夜不停地趕路。
因為他要南下,到濠境去…
濠境是一個小島,屬于廣州府香山縣治下。
島上有南北二灣,可以泊船,規圓如鏡,故曰濠鏡。
這里以前一直是個小漁村,南宋傾覆時,名將張世杰曾在此駐扎過,從此濠境稍有人煙,但由于地方小,耕地缺,物產少,立足生活并不容易。
大概在一百年三十年以前,葡萄牙連續兩年派出艦隊,試圖征服楚朝。
然而在屯門海戰、西草灣海戰之后,葡萄牙人慘敗而走。
于是,不甘失敗的葡萄牙人轉而賄賂楚朝官員,當時的廣東海道副使為了獲得龍涎香上供,默許他們在濠鏡躲避風暴、晾曬貨物。
隨著越來越多的葡萄牙人到來,一百年前,他們就在此形成了聚居規模,開始長期居留,每年付給楚朝五百兩銀子做為地租銀。
三十年前,葡萄牙人又趁著楚朝內亂不止之際,派遣總督管轄濠境,并公然在此設置官員、駐扎軍隊、收取關稅;另一方面,葡萄牙人也為楚朝鑄造大炮,甚至還參加燕京的防御…
六月初四,薛高賢乘小船登上了濠境。
南京的馬叔睦雖然已揭穿了他“勾結北楚”的罪名,然而消息尚未傳到廣東。此時薛高賢名義上還是南楚的嘉寧伯。
他大搖大擺地找到時任濠境總督的葡萄牙人費蘇沙。
“你聽得懂我的話嗎?我是楚朝的嘉寧伯,比廣東海道使高好幾個品級,不,我是超品,明白嗎?通譯,你把我的話告訴他啊…”
嘰哩咕嚕嘰哩咕嚕…
費蘇沙像模像樣地給薛高賢行了一禮。
“見過伯爵大人。”
“荷蘭艦隊到了沒有?哎喲,我這緊趕慢趕的可別沒趕上…哦,后面這句話就別給我譯了。”
在一番費力的溝通之后,薛伯駒胖手一拍,大聲道:“來人!把我帶的綾羅綢緞都搬上來,不就是錢嗎?老子有得是錢…給我告訴他們,北楚正和清軍打得風生水起,清軍都快把濟南打下來了…”
與此同時,京城,晉王府。
王笑才剛起來,正抱著纓兒說話。
“少爺明天就走嗎?這次要去多久呀?”
“七月底之前就回來。”王笑道,“到時我家纓兒的肚子還沒顯懷呢。”
“嗯,到時候也就三個多月。”纓兒脆生生地應了一句。
她如今二十出頭的年紀,眼神卻依然如孩子般清澈。
王笑最是疼她,每次都忍不住把她抱到腿上親近,看著她乖巧模樣,實在想像不出她當了母親會是怎樣的場景…
最近他家里有一種“開花結果”的氛圍,唐芊芊、左明靜、纓兒都相繼有了身孕。
說是巧,其實也不巧。
以前大家流落在濟南,王笑雖然盡力保護著家里人,難免覺得還是在顛沛流離之中,平時玩耍的時候多算著她們的月事,避開某些容易有孕的日子。
現在回了京城,少了這方面的顧忌…嗯,努力總會有結果。
另外,錢朵朵身子骨弱,另外淳寧上次生產也頗為驚險,王笑心疼她們,那個的時候還是有算著日子。
唯獨秦小竺,大概要加把勁再試試,萬一能懷上呢…
因此這次王笑決定要離京一趟,唐芊芊要讓他把秦小竺帶上,他感到很感動,認為芊芊這是在替小竺考慮,家里的妻子們真是相處和睦、互相體諒…
王笑與纓兒說了一會兒體己話,又在家里習武、洗漱、吃飯,最近還與妻子們說說笑笑好一會,眼看再不去務公都要晌午了,他才慢悠悠地往前院走去。
到了書房,一道倩影從旁邊竄出來,卻是顧橫波。
只見她捧著一小摞書冊,道:“晉王,這里有十七份要緊公文需要你親自批閱…午時還要在宮中接見安定公唐苙,怕是來不及了,下官已傳了馬車,是否在馬車上批閱?”
在王笑身邊,為了保證效率,不管是提到什么王公大臣,下面人都可以直呼其名再加上其官職。
也有可能是因為王笑記不住手底下那么多人,因此特意這般要求的,好方便他記憶。
而在顧橫波這邊,她也就覺得,天下間的權貴也就那樣吧,什么王侯將相,她念他們的名字也像對待下屬一般,不用管什么名諱。
她語速飛快地給王笑把今天的行程說了,王笑點點頭,道:“嗯,好。馬車呢?”
“一會兒就備好。”
顧橫波舒了口氣,抬頭看向王笑,眼睛發亮,道:“晉王可以先看下這封文書,下官剛整理出來的。”
“嗯。”王笑伸手接過,漫不經心又問道:“對了,差點忘了,我說過要找一個隨行的佐官,人選定了嗎,下午安排來給我見見。”
顧橫波一愣,低下頭,腳尖輕輕磨著地面,小聲道:“一直沒有適合的人選。”
“我明天都要出京了,到現在都沒找到人選?”王笑皺了皺眉,“這事我提了有兩個多月了。”
顧橫波頭埋得更低,偷偷撇了撇嘴…
本來呢,王笑說要找個隨行的書吏,這事是交代給了左明靜。但左明靜有了身孕,就把事情交給了顧橫波。
當時有一份名單到了顧橫波手里,她卻是看都沒看就給燒掉了。
她想自己當這個隨行佐官,卻知道王笑不可能答應,干脆裝作忘了這事。
這段時間京城也不知有多少官吏想方設法地請托,比如侯恂就希望能替兒子謀一謀這個位置,全被顧橫波派人惡狠狠地罵了回去。
反正王笑在京城時不是在宮里就是在府里,平時身邊的事務都是左明靜在打理,趁著左明靜養胎,她就頂上來。
她也不說,故意讓王笑以為是左明靜暫時安排她當這個佐官,直到有了新的人選。果然,這段時間王笑也沒太在意。
但明天王笑就要出京了,事情就不同了,他今天果然問到了這事。
“那個…沒找到就是沒找到嘛。”
“那我出京了帶誰在身邊?這些雜七雜八的,我自己記?叫小竺記?”
顧橫波偷偷瞥了一眼他的神色,也看不出他的喜怒來。
她慢悠悠地說道:“下官可以暫代此職,隨晉王一起出巡。”
“不可能。”王笑道:“下午讓辛宜學或姚啟圣來見我。”
“辛宜學外放了,姚啟圣到山西巡查礦務了…你五日前批的。”
“侯方…”
“侯方域去張家口巡查邊貿了…你五日前一起批的。”
顧橫波頭埋得很低,心想“看你還能想到誰,沒我幫你整理這些,你手底下那么多小官你能知道幾個?”
“有個叫伍什么…”
“伍立果半月前升為高陽縣令了。”
“徐善持。”王笑的語氣突然加重了幾分。
“徐善持可以去。”顧橫波飛快應道,語氣有點調皮,又有點心虛。
王笑道:“徐善持,往后禁止你再出入晉王府。你若不想為官辦事,這校書也別當了。”
氣氛安靜下來,顧橫波站在那不說話,好一會才抬起頭來,眼里已帶了淚光。
“是我太縱容你了。”王笑道,“往日里小打小鬧也就算了,現在還敢以權謀私。”
“我哪有以權謀私?我就是最適合的人選,這叫…舉賢不避親。”
“適合什么?你一個女人,還是小腳女人,能跟我出京嗎?”
“就能。”
“我最后再和你說一次,你若沒有為百姓辦事的志向,趁早辭了官。別再帶著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給我胡鬧…”
“憑什么?我哪里做得差了?”顧橫波一抹眼,道:“論為官辦事,我輸你哪個臣子了?論相貌才情,我輸你哪個妻妾了?你欺負人…”
王笑本也就沒想太斥責她,不過是習慣性地擺了威風。看她又哭,放緩了些語氣,嘆道:“我再和你說一遍吧,你死心吧。”
“我偏不,你要么打殺了我。”
“別再來我府里,不然我只能把你調走。”
王笑也沒功夫陪她胡鬧,拿過她手里的那撂公文,徑直就往外走。
他也不知道怎么和她說,但反正這件的事她以私心亂公事,肯定是錯了,自己都很寬容了…
顧橫波抹著淚,轉頭又看了王笑的背影一會,很是不爽地撇了撇嘴。
她決定在他不理自己之前,自己也不要理他。
“哼,殿下和左大人最信任我,現在左大人又有了身孕,就不信你真能趕走我。回頭我要你來求我,我才解氣…”
她卻也知道王笑不可能帶她出京了。
這種事想要辦成,就得要王笑在出京前一刻都沒發現,不然他堂堂晉王還能真找不到得用的人不成?
她蠻不開心地離開書房,一轉頭,卻見唐芊芊正翩翩然立在回廊上。
如今唐芊芊已有了三個多月的身孕,雖還看不出顯懷,卻是把手捂在腹上,氣勢都柔和了些。
“見過…”
“想陪笑郎出京嗎?”唐芊芊打斷顧橫波的行禮,直接問道。
顧橫波低下頭,有些不敢回答。
“笑郎是以巡視邊防的名義出京,會先到薊鎮視查,再轉道大沽口,可能還要乘船出海,你一個柔弱的小腳女子,吃得消么?”
顧橫波聽出她話語中的意思,心中一喜,驚喜地抬起頭來。
“嗯,吃得消。”她如小雞啄米般點頭。
“我有樁事交代你…”
“下官一定盡力,王妃盡管吩咐。”
“不用我吩咐,你是聰明人,到時候自然會知道。”唐芊芊微微笑道:“對了,當時布木布泰算計我們,你做得很好,我沒忘記你的功勞。”
顧橫波聽著這一句話,只覺自己要被唐芊芊迷倒了。
同時她心里又好生糾結——殿下待自己那么好,現在王妃又拉攏自己…往后入了晉王府,自己該向著誰才好?
“可是…晉王剛才不許…”
唐芊芊點點頭,道:“我知道笑郎不愿帶你一起去,他到了地方如果帶一個小腳女人在身邊確實不方便,不然傳出去以為晉王好小腳,對風氣也是極壞的影響。”
“下官可以扮男裝,穿大鞋…”
“你別急。”唐芊芊苦笑著,手又在腹上撫了撫,道:“大事向來由他做主,但一些小事我還是勸得動他的,你準備明日起行便是。”
顧橫波偷偷瞥了一眼,心里愈發佩服、羨慕。
——比起纓兒、朵朵這兩個收了人家好意又不辦事的,王妃可真是又有能耐又實在…
她向來嘴甜,連忙使出渾身解數討好唐芊芊。
但唐芊芊那雙仿佛能看破她的心思的眼睛里只是閃動著許些不以為然的神情,隨口道:“好了,別在我這耍嘴皮子了…這個錦囊你收好。”
顧橫波雙手接過,正想打開,卻又聽唐芊芊道:“只有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才能打開,明白嗎?”
“是…但什么是萬不得已?”
“你會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