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元化一死,人亡政息,新政的絕大部分內容被迅速廢止。
江南又恢復了往日的繁華安寧,賤民還是賤民,士紳還是士紳,商業繁榮,歌舞升平。
新政之中,唯獨宰相直接天下庶務這一條被留了下來,因為年少的南楚皇帝周昱不喜歡打理朝政。
于是原南楚文淵閣大學士應思節、吏部尚書馬超然、禮部尚書錢謙益一躍成為左丞相、右丞相、平章政事,共掌政事堂。
政事堂看起來和內閣差不多,但公務不再需要票擬、批紅,宰相可直接批答,不用天子過目…
南京紫禁城、政事堂。
新任的右相馬超然走進這象征著執掌半壁江山權柄的公房,目光掃視了一眼房中鄭元化的遺物,最后落在一張地圖上。
這地圖很長,標注著接下來兩年內南楚在長江沿線的布防計劃。
馬超然看著它看了很久,道:“把它留下吧。”
“恕孩兒直言,這地圖沒用了。”馬叔睦道:“父親不可能完成這個布防計劃。”
“是嗎?”
馬叔睦道:“要守住長江,至少需要四五十萬大軍,錢糧、火器更是不計其數。朝廷能指望誰?孟世威?鄭芝龍?他們只想守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當土皇帝,我們也不可能去動他們。”
馬超然背過手,眼中閃過些不悅之態。
屁股下的位置一變,昨日的盟友突然就變得面目可憎起來。
“一群蠹蟲,腦子里全是私心算計。”
“父親慎言,鄭元化前車之鑒就在眼前。”馬叔睦笑道:“大家安生無事,豈不美哉?”
“哼,偽朝打過來又如何?王笑比鄭元化還嚴酷。”
“買嘛,殺嘛。”馬叔睦不以為然道:“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世間多的是路,鄭元化選了條最難走的路,我們選條好走的便是。
江南多的是好東西,銀子、美人,誰活著不是為了這些?敞開了往北邊送,就算有一千個秦山河,全喂飽了又能花多少銀子?
或者等王笑一死,北楚政策寬松了,投降了也好,我們在乎周家誰當天子嗎?有什么兩樣?”
馬超然淡淡看了兒子一眼。
他覺得自己這次子聰明是聰明,但行事跳脫,不如長子沉穩,也不如長子敬畏自己。
馬叔睦又道:“論打仗,我們不如偽朝。論治理天下,一百個王笑也不是父親的對手,何必以己之短攻彼之長?”
他說著,走上前,將墻上那長幅的地圖扯下來,擰著一團,隨手丟在地上,讓仆役掃掉…
那地圖就混在一堆垃圾中被傾倒出宮。
等入了夜,卻有人在這堆垃圾中翻翻撿撿,把這張地圖攤開來看了看,收好。
它被遞在另一個人手中、被藏在貨物中,輾轉兩千余里,途經天下山川河泊。
一路上有繁華宅邸、白骨累累的荒野、農人辛勤耕作的田地…終于,它進了燕京城皇宮。
建極殿上,再次有人攤開了這張地圖。
“鄭元化是想與我決戰于長江啊…”
王笑的手指在地圖上劃過,語氣有些寂寥,又道:“可惜,他沒等到那一天。”
“晉王,這是好事啊。”小柴禾道:“我們又去了一個大敵。”
王笑轉頭看了小柴禾一眼,想說些什么又沒說,眼神愈發有些寂寥。
“晉王?”
“你說,那鐵冊軍總兵黃斌為何會背叛鄭元化?”
小柴禾抬眼一瞥,見王笑背對著他,那背影讓他感到有些害怕,他低下頭道:“賤民不懂恩義,讓人不齒,來日必被天下人唾棄。”
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道:“卑職雖出身草莽,卻最知忠誠義氣,猜不到那等背主之奴的想法。”
這日,小柴禾下了衙回到家中,卻見管家又小步跑過來,道:“老爺,有客求見,又帶了一車禮物。”
小柴禾微微一愣,走到偏廳待客,過了一會,不由輕呼了一聲。
“一萬余兩?怎么會這么多?”
“柴指揮使放心,這筆分紅絕對是合規矩的,大可安心收下。”
“晉王知道嗎?”
“這是自然,入國庫的那一部分已經送過去了,各位大人和將軍們的分紅、還有這些年陣亡將軍的遺屬該得的那一份,都在發放,與之前的慣例一樣。”
小柴禾皺了皺眉,又問道:“船是什么時候靠岸的?”
“三天前。”
“銀子是什么時候進京的?”
“今天早上。”
“今早進京,這么快就發給我?”小柴禾道,“連我手下的人都沒來得及稟報消息。”
“是,這批銀子是另一隊商船賣貨所得,因遇到風浪,晚到了一段時日,沒能和上次的那筆分紅一起送來,這才辦得急了些。”
“是嗎?核算得這么快?”
“柴指揮使,小的不過是個辦事的,都是按王老大人和賀都督的命令行事,這…這批銀子絕無不妥,大可放心收下…”
小柴禾總覺得有哪里不對,但看了文書手令,確實是沒錯的,于是簽字畫押,讓人將銀子搬進家門。
這邊才忙完,忽又有番子趕來,稟道:“柴指揮使,晉王召見你。”
“召見我?我才剛見過晉王啊…”
傍晚,王康滿臉喜色地回到家中,往椅子上一躺,撫著長須還忍不住笑了幾聲。
那邊沈姨娘見了,不由湊上前問道:“老爺,什么事如此高興?”
王康也不回答,側頭瞥了瞥自己的美妾,忽問道:“你上次說,你爹娘回鄉之后想翻修老宅?”
沈姨娘是了解王康的,一聽就知道有好事,她忍不住捂著嘴笑了笑,喜色幾乎要從眉眼溢出來,含羞帶臊“嗯”了一聲。
“說吧,差多少銀子?”
“妾身知道這些年王家也在省吃儉用…若有五百兩小小地翻修一下,妾的爹娘也就能風光回鄉了。”
“這是兩千兩。”王康掏出一張銀票遞過去,低聲道:“讓他們多起一個宅院,往后萬一王家有變故,環兒也可到他外祖父家去,算是多個依仗。你別笑了,莫讓旁人知道。”
沈姨娘都已經笑得花枝亂顫了,強忍著不笑出聲來,以免下人聽了又跑去向崔氏嚼舌根。
她拉著王康,柔聲道:“老爺,妾身命好,遇到你這樣疼人的,不把我們母子看成妾室、庶子,也不知妾身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
王康心中得意,卻是撫著長須,淡淡道:“這算什么?你家老爺會賺銀子…”
忽然,門面有婢子道:“老爺,晉王府差人過來了。”
“何事?又要把我孫子送回來了?”
“說是,晉王向老爺要外貿商行的帳本…”
王康一愣,臉上的笑意逐漸僵住。
這天夜里,沈姨娘本來想要好好伺候王康,但沒想到他出去了一趟再回來,卻是再沒了剛才的興致,不停地在屋子里踱著步。
“怎么辦…怎么辦…該死,連個能商量的人都沒有。”
“老爺,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
王康低聲嘟囔道:“他管得真寬、管得真寬!他怎么什么事都管…”
“老爺莫急,要是有麻煩,不如去問問大少爺?”
“哼!老大這個逆子肯定是不會幫我的,壞就是壞在這種假仁假義的讀書人身上,老夫就不該出錢供他讀書…”
沈姨娘聽了莫名地又覺得有些想笑,但看著王康氣急敗壞的模樣,連忙低下頭。
等了好一會,王康忽然低語道:“咦,去問問她吧…不行,太嚇人了…那邊的護衛又都是老三的人…”
他神色嚴肅了幾分,道:“桂娘,你和住在老三院里那位處得可好?”
“老爺是說大玉兒?”
“嗯。后院的伙食不都是由你操辦嗎?”
“是。但要說和大玉兒處得好的,該是玉兒那丫頭,她常跑到那院里去瞧人家。”
王康一愣,驚道:“這丫頭怎么敢?那可是蒙古人。”
“她有什么不敢的呀?老爺你想,這和當過女皇帝的人以姐妹相稱,多厲害的事。”
沈姨娘說著,忍不住又笑起來,道:“她說大玉兒既是三哥拜把兄弟的妹妹,也算是她的姐姐,還和她一樣的名字,那豈不是老爺有兩個叫王玉的女兒?哈哈哈哈…玉兒這傻丫頭連她三哥和人家生了兒子這茬都忘…”
“別笑了,去叫人把玉兒叫過來…對了,老三上次送給我那套軟甲呢?找出來給她披上…”
如今秦小竺派來了十數名女護衛看管布木布泰,因此王玉兒這種不出閣的姑娘過來也不再拘束。
但今天王玉兒過來,女護衛還是象征性地搜索一下她帶來的物品,以免這位王家五小姐帶進什么武器幫助布木布泰逃脫。
因為她們把這幾天的情況稟報給秦小竺之后,秦小竺認為很可能會出現這種情況。
“五小姐,這是什么?”
“這是玉兒姐姐說托我找的書,嗯…書應該可以帶吧?”
這些女護衛都不識字,為首的一人看了看,應道:“是,卑職陪五小姐進去。”
“不用,我和她單獨聊聊,放心,她不會傷我的。”
“還是讓卑職保護五小姐為妥。”
“玉兒姐姐若是什么囚犯,豈不是該關到大牢里?她既然還在我們王家,就算不是家人也是客人,我…我單獨和她說幾句話可以嗎?”
“不行。”
“那…那好吧。”
王玉兒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只好在那兩個女護衛的保護下進了院子,如平常一樣與布木布泰聊了一會天,又把送來的書留下。
她只覺得自己辦砸了父親交代的事。
等她們走了,布木布泰拿起桌上的書看了看,有些譏嘲地搖了搖頭。
“主子,這丫頭送本賬薄給你是何意?”蘇茉兒問道。
“你沒看出來嗎?她衣服里還披了件軟甲。”布木布泰隨手翻著賬薄道:“王家老頭子讓她來的,該是老頭子惹了禍,怕被王笑知道。能求到我頭上,說明王珍、陶氏都幫不了他了。”
蘇茉兒感到有些無言以對。
——不著調的老東西…
布木布泰翻了一會賬薄,拿過紙筆默默算了一會,眼神有些疑惑起來。
“主子,王老頭虧空了很多?”
“誰告訴你是虧空了?”布木布泰道:“至少多賺了三四倍的利…但海貿再賺錢,我不信他能賺這么多。”
“多賺了有什么不好?”
“老頭子瞞著王笑,說明這筆錢來路不正。”
布木布泰說著,提筆在那賬薄里寫了幾行字,道:“一會沈氏該會親自過來送熱水,你把這賬薄交給她,就說書我看完了…”
深夜。
王笑猛得驚醒過來,翻身坐起,額頭上冷汗直流。
秦小竺揉了揉眼,翻身起來,懶洋洋地抱著王笑的腰,柔聲問道:“怎么啦?作噩夢了?”
“嗯。”
“夢到什么了?”
“我夢到手下人都被收買了,全都要殺我。”王笑轉過頭盯著窗外,喃喃道:“像殺鄭元化一樣…”
“鄭元化死了,那是因為他太笨了,我們才不會那樣。”
“他不是笨。”王笑道:“是我比他運氣好一些,這次如果被收買的不是魏幾悅那樣的小官,而是小柴禾、耿當、莊小運他們,我的下場可能就和鄭元化一樣。”
“才不會。”秦小竺道:“而且他們哪里就那么容易被收買?”
“莊小運收買不了,還可以收買他的副將,除掉他奪權,這不是好不好收買的問題,而是世事如此。”
“你不要亂想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嗯,我知道。”
王笑目光中泛起些回憶,又緩緩道:“如今我回過頭來想,發現自己這一路走來太幸運了。
鄭元化用鐵冊軍追繳江南士紳欠糧,就如我當年用錦衣衛抄家,所幸的是我遇到的是張永年,而非黃斌。
其后我到遼東,又遇到了我們的祖父…秦老將軍啊,世人總罵他守不住遼東。但現在回過頭看,他有太多可以保全私人門戶、讓秦家滿門富貴延綿的選擇了。”
秦小竺沒有說話,只是把頭貼在王笑肩上,手又抱得緊了些。
王笑又道:“知道嗎?如果沒有秦老將軍,當年遼東的處境可能糟得太多太多了…換成別人守錦州的話。
今天我看江南的情報,看那些人的所作所為,才知道秦老將軍當初能不做那些保全門戶選擇有多難。”
“王笑,你因為鄭元化的死不痛快嗎?”
“嗯,不痛快。”
“但他不是我們的敵人嗎?”
“他是我們的敵人不假。”王笑道:“但他和我還有個共同的敵人,是這個壓得世間生黎活不下去的世道,現在他輸給這個世道了…我也…很怕。”
秦小竺愣了愣。
她認識王笑這么久以來,還是第一次聽到他說怕。
“我會保護你的。”秦小竺很認真地說道。
她有些固執,又有些溫柔,小鳥依人地趴在王笑背上,又道:“就算別人都背叛你,有我在,沒有人能傷得了你。”
王笑用手覆住她的手。
“嗯,我知道。”
他有些話沒有和秦小竺說。
他不是怕死,怕的是這條路上只剩下他一個人…
因為那個走得和他一樣快的老頭已經死掉了,他怕他們都死了,那些沒做完的事半途而廢。
“王笑,鄭元化那么討厭,還掘了黃河,你不要因為他的死不高興好不好?”
“好。”
“真的?”
“嗯,不想這些了,我們開心些。”
夜里安靜了良久,重新躺下的夫妻二人又低聲說起話來。
“哎,睡不著了…”
“那…嗯?”
“王笑,我也想給你生個孩子,我們生個女兒好不好?”
王笑默然了一會,把秦小竺摟進懷里,眼中泛起些心疼,沉默了片刻,應道:“好…”
王笑似乎又有了些成長。
他身上的少年氣息收斂了幾分,眼神中多了些深沉難測的東西。
有些時候,他不再像以前那樣隨意,像是意識到執政天下要如履薄冰才行…
兩天后,王笑特地抽空親自把王玄燁送回王家。
王康沒有到大堂來,說自己是病了。
王笑讓下人把王玄燁送到布木布泰的院子,又到杜康齋去探病。
王康死活不敢放他進門,隔著門道:“為父就是偶感風寒,怕過了病氣給你,你去忙你的吧。”
“孩兒不怕病氣。”王笑道:“爹還沒把外貿商行的賬薄給我。”
“等為父病好了,到衙門拿給你便是。”
“我查過了,賬房說賬薄被爹你帶回家了。”
“咳咳咳…對了,有件事為父告訴你一聲,為父已收了那個王玉為義女,免得她住在王家惹人非議。”
“爹你是瘋了?”
“你怎么對你爹說話的?!咳咳…”
“爹你再不開門,我踹門進來了。”
“為父都病了,真見不得風…”
王笑想了想,轉身向曾經住過的小院走去,走到院門邊,他向守在院門的女護衛問道:“我爹這兩天來過沒有?”
“稟晉王,沒有。但五小姐和沈姨娘來過幾次。”
王笑點點頭,走進院子,推門進屋。
最近他偶爾過來接送王玄燁也不過是在院門口,這是他上次與布木布泰了一次之后,時隔三月第一次走進來。
屋中,布木布泰半倚在躺椅上,正與王玄燁下棋玩,見了他來,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淡淡道:“你倒舍得過來了?”
“你讓我爹收你為義女?”
布木布泰也不急著回答,招過蘇茉兒,讓她把王玄燁帶出去玩。
王笑也不急,摸了摸兒子的頭,隨意找個地方坐下來,他對這屋子很熟悉。
布木布泰懶洋洋地道:“是你先讓我大哥與你結拜的,我這么做不是遂了你的意?來,叫聲姐姐聽。”
她說著,眼中浮起一絲媚態。
王笑道:“你這樣把大寶置于什么處境?”
“他至少也能成為王家的外孫,分王家一點家產,哦,對了,原來王家這么有錢。”
“果然,我爹都和你說了?”
“嗯,你給我點好處,我把他的秘密賣給你?”
“不值得,又不難查,我很容易查到。”
“好吧。”布木布泰道:“你爹一定想不到,我就這樣轉手把他賣了…
去年年初,你還在陜西之時,你麾下的水師都督賀琬與你爹商議,說是海外有野人,身如黑漆,布食誘捕賣與蕃商作奴,可得暴利,但怕你不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