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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7章 點暴亂

  王康怒氣沖沖地走進小柴禾的公房。

  小柴禾起身去迎他,他卻是重重“哼”了一聲,直接在椅子上坐下,手在桌案上一拍,喝道:“你到底是怎么做事的?!”

  “老大人何出此言?”

  “那么多人彈劾老夫知道嗎?坊間到處都在說老夫貪墨了朝廷的銀子,你為什么不把人都捉起來?!”

  小柴禾有些苦笑,道:“卑職本來是要捉的,但請示過晉王,他問卑職要以什么罪名捉他們?因言興罪?”

  “他們誹謗老夫!”

  “這些年大家確實都有從外貿商行分紅。”小柴禾道:“而且楚律并無這方面的規定,只有等官營商行的法規完善了,我們的分紅才是完全合乎法禮的,否則在別人眼里就是與民爭利、就是貪墨。”

  “放屁!”王康道:“只要陛下一紙圣旨,把這些銀子賞給我們,哪里不合法禮?”

  “那晉王成什么了?想要多少銀子就一紙圣旨,不禮,何以治天下?”小柴禾道:“如今和以前不同了啊,收復了京師,我們大楚是在由亂入治,晉王是要治理天下的,許多事不能像以前那樣。

  他前不久才說連天子都不能貪墨,結果現在別人指責老大人你貪墨,就要治人誹謗,這哪行?

  我不妨把話和老大人說得透一點,晉王現在是定規矩的人,大家都在他定的規矩下面玩,那晉王自己就不能下場玩,是吧?”

  王康不耐煩聽這些,拍案道:“由亂入治?我看這京城是越來越亂了!”

  “但在卑職看來,大家都開始講規矩了。”小柴禾道:“老大人你看,變法這樣的大事,許多人在反對,但大家都在沒太出格。否則今天我們殺一個保守派、明天保守派刺殺一個變法派,那才叫真的亂套了。”

  “放屁!那些人污蔑老夫、污蔑范學齊,也叫按規矩來?!”

  “說不上污蔑,許多事都不是空穴來風,人家都是有證據的。”

  王康一愣,訝道:“有證據?范學齊真的與康季良的妻子有一腿?”

  “他中了人家的套了。”小柴禾嘆息一聲,道:“范大人先喝了一杯茶,說是被迷暈了,但人家咬定了是他見色起意…這案子不好取證,說到底這些文官做事還是不夠警惕。”

  “侯方域那事也是真的?”

  “他說他不知道對方是有夫之婦。呵,這種風流才子。”小柴禾道:“姚啟圣那案子也是真的,當年他借助建虜把一家豪紳滅了門,這小子是個狠人。”

  “那怎么辦?”

  小柴禾道:“沒什么怎么辦的,范大人的案子最好是能證明他被人設套了。侯方域是自己不檢點,該處置就處置。但哪怕把這幾個人都解職了,我們還可以繼續推行變法。范大人被貶謫了還有王大公子,侯方域被貶謫了還有王五公子,多的是做事的人。

  晉王要的是變法成功,他不怕有爭紛,有爭紛才會有討論,就是在這種討論中,新法到底是好是壞,會有越來越多人明白。百姓早晚也會明白地租是定額好,還是任憑老財主每年分走佃戶一半的收成好。”

  王康道:“照你這么說,就由他們吵?那還要你們錦衣衛做什么?”

  “我們是替晉王保護規矩的人。這個爭紛中誰不守規矩,誰就去死。”

  “老夫看一個都還沒死。”

  小柴禾道:“那是還沒到火候,一旦逼急了,都不知要流多少血。”

  王康本是氣話,聞言嚇了一跳,問道:“又要殺人?這…又要殺多少人啊?”

  小柴禾似乎也感到深深的憂慮,嘆道:“晉王說了,這不像以前,以前像是要把池潭里不聽話的魚都釣起來除掉,那是為了殺雞儆猴、鞏固權力。

  現在不同,是變法、是施政。就像是要把魚從這個池潭里撈到另一個池潭里,我們不是為了把魚都弄死,為的是讓每個池潭里魚的數量更合理。這個過程中,死的魚越少越好。

  而我們要除掉的,只能是那些寧死也要把網咬破的,這才是最難辦的事啊,所以說打天下易治天下難…”

  與此同時,錢承運正坐在傅青主的對面,語氣已是苦口婆心。

  “你以為我反對變法是為了我個人的利益?憑我錢家在幾個官營商行的分紅…就算不多,也足保子孫衣食無憂了。”

  傅青主道:“是嗎?我以為錢大人是覺得,比起兼并土地、比起用官僚特權賺銀子卻不繳稅,這點分紅對你們還是太少了。”

  “荒唐!”錢承運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

  傅青主笑了笑,不說話。

  “你以為眼下是什么情況?局勢足夠穩定了?”錢承運道:“晉王治理山東之時,誰都不敢懷疑他治理一隅之地的施政能力。但現在是整個中原,甚至可以說現在的政策代表著日后整個天下的政策,沒有人敢說晉王能治理得好山東、就能治理好天下。

  所有人都在盯著我們收復京城之后會怎么做。江南的士紳、西蜀的秀民,他們都在看晉王有沒有施政天下的能力。

  這個時候,只要我們平穩施政,輕易可得天下士紳秀民之心。不用兩年,江南或可傳檄而定…”

  傅青主道:“我們要的不是傳檄而定江南、西蜀,是要為后世開太平;要的不是一個安史之亂以后日漸衰退大唐,要的是一個蓬勃向上的世道。”

  “操之過急了啊!一旦激起民變,如何是好?”

  “民變?錢大人你捫心自問,這樣惠民的新政,激起的會是‘民’變嗎?”

  “難道在傅大人眼里,只有那些平頭百姓是民?那些兢兢業業的有財者就不是治下之民嗎?”

  “新政并沒有將他們趕盡殺絕,不過讓他們少賺一點罷了。”傅青主加重語氣,道:“只不過是少賺一點啊!”

  錢承運搖了搖頭,道:“不,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這是血海深仇。”

  他長長嘆息了一口氣,語重心長地又說道:“傅大人,你還沒意識到危險嗎?變法,自古都是最有可能傾覆社稷的事。”

  “你錯了,正是因為社稷將傾,甚至可以說是社稷已經傾覆了,楚朝都差不多亡了,晉王才要變法。”傅青主道:“也正是因為晉王一直在變法,均田、科舉改制、稅制改革,恰恰是這些,才挽回了大楚的社稷。”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錢承運道:“以前是亂世,人家可以忍,現在不同了,現在是定制!

  剛定制就這樣,以后又如何?斷人財路殺人父母,才回京城就要磨刀霍霍,人家怎么想?這種怨恨一旦被有心人操縱,鬧出暴亂怎么辦?”

  “那就平定暴亂。”

  “殺的是暴亂者,壞的是晉王的威望啊。”錢承運道:“一旦有了暴亂,天下百姓會怎么看?他們只會認為新政是壞的,更加抵觸,到時,新政無法推行,反而讓世人開始懷疑晉王。

  天下士紳本是愿意支持晉王的,只要他再溫和一點,而不是像這樣,操之過急了啊。

  權力是什么?大家都信服晉王,那就是他的權力。他現在就像是站在一座高峰上,而變法是什么?是斧頭,是要劈、是要削掉他腳下的山峰。”

  傅青主搖了搖頭,道:“讓士紳再少賺一點,就可以讓百姓再過好一點,基石才會更牢才對。”

  “你大錯特錯了…”

  “錢大人,你知道我們的分歧在哪嗎?你太高看那些士紳秀民的力量了,也太低估平民百姓了。”

  “是傅大人你太高看那些庶民了。”錢承運鄭重道:“你還不明白嗎?我們往后要治理的是天下,不僅是山東一隅了。天下太大了,皇權不下鄉,朝廷是治理不了愚民的,只能通過鄉紳來治理。

  為什么?因為世人太蠢,天下間全都是愚民,他們分辯不出新政到底是好還是壞…你當官的時間還短,根本不明白他們能蠢到什么程度!

  他們根本不知道誰才是在為他們好,只會貪慕那些士紳,認為老爺們說的都對。誰給他們幾塊銅板他們就聽誰的,他們不需要你在后面告訴他們‘我們把田地收為公田是為你們長遠考慮,先定額的地租是為了你們有了收成不被剝掠’,因為他們的目光就這么短淺。”

  錢承運說著,手在空中揮動著,又重復了一句。

  “傅大人,你真的想象不到他們有多蠢。我為官這些年,真的是見夠了!受夠了!”

  他搖了搖頭,一字一句又道:“新政會毀了社稷,新政的時機還沒到,強行變法只會讓我們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傅大人,與我一起上奏晉王,停下來吧?”

  傅青主沒有回答。

  錢承運又勸道:“晉王離京之前與我長談過一次。他知道變法的難處,說要看一看,如果反對的聲浪太大,他是可以停下來的。

  我認為現在就是停下來的時候。就當是試探,為以后再變法做準備,他還年輕,還有機會,但京城初定,是真的經不起變亂了。只要你也改變立場,他會聽的…”

  傅青主道:“我已經上奏了,我認為可以正式頒發新政,勸在三月初二詔告天下。”

  “傅青主!”

  “錢大人,這世上的老百姓是不是真的像你說的那么蠢,讓我們拭目以待…”

  二月二十九日。

  王笑一直不太習慣一點,就是這年代的歷法二月有三十天。

  離新政詔告天下還有三天,他有些緊張。

  倒不是因為害怕誰。就算京城士紳反了,他也可以調動大軍把人家殺光。

  可那樣解決不了事情。

  讓大部分人從心底里接受新政,這才是他想要的,但哪怕他再有權勢,這也不以他個人意志為轉移。

  因此新政能不能順利推行,王笑并沒有把握。

  不論如何,他已經在收拾行禮,準備回家了…

  與此同時,馬伯和已經回到了京城。

  他走進馬府,楊全望迅速迎上來。

  “公子,果然如你說料,今年三月初一是清明,偽朝的會在三月初二舉行朝會、頒布新政…”

  “交代你辦的事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動手。”

  “各家是什么反應?”

  “他們害怕王笑抄家,怕自己成為下一個孔家。都增加了護衛的人手,但還在猶豫。”

  馬伯和點點頭,道:“這就足夠了,不怕他們猶豫。”

  走進廳堂一看,只見堂上已擺著五十余件錦衣衛衣服和佩刀。

  “很好。”

  楊全望問道:“今夜就殺入王家嗎?”

  “不。”馬伯和道:“王家的侍衛有火銃,我們的人手不夠,先去把那個彈劾王康的御史滅了門,這是第一家…”

  楊全望沒有問為什么,他知道馬伯和這些天已經準備得夠多了。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殺手們披上錦衣衛的衣服,穿過黑夜里的長街…

  很快,慘叫聲劃破夜空,火光騰起。

  刀狠狠劈下,將慘叫著的的仆婢一個個劈倒在地,鮮血潑濺…

  “走水啦…”

  “殺人啦!殺人啦…”

  康季良翻身而起,滿臉都是冷汗。

  他傾耳聽去,遠遠地,隱隱有殺喊聲和大哭聲傳過來。

  “怎么回事?!”

  “三爺,不好啦!不好啦!錦衣衛動手啦…大老爺叫你馬上過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

  “錦衣衛真的動手了,街對面的林御史府被抄家啦…”

  康季良只覺腦子里“嗡”地一下,巨大的恐懼從心底泛上來。

  ——王抄家又回來了!他還是那個王抄家、王閻羅…

  醞釀了半個月的擔憂在這一刻終于變成了現實,怒火與驚懼在腦子里蔓延開來,康季良的太陽穴跳得厲害,根本沒辦法冷靜思考。

  他迅速披起衣服,往大哥康伯善的院子跑去。

  “大哥!怎么辦…怎么辦…王閻羅又開始了…”

  “快!快…派人去伯府告訴宜春伯…不,派人去各家,告訴他們不能再猶豫了…王笑真的是要逼死我們…”

  “老爺,怎么…怎么對伯爺說?”

  “告訴他林御史的事啊!還有,他們那句話怎么說來著…三弟,你想想…”

  “不要慌,不要慌…我想想…委屈求全亦死,舉大計亦死,何不放手一搏?”

  “對,快…不想成為下一個孔家就放手一博吧,快,派人去告訴他們…”

  “老爺,老爺,錦衣衛抄完了林御史府,往隔壁的葉家殺過去了…”

  “天…快把所有家丁護衛全都聚起來…”

  夜色中,許多的家丁穿過大街,把消息傳遞給一家又一家的士紳大族。

  他們驚恐的語氣像瘟疫一樣地傳染著每一個見過他們的人。

  不知有多少人鬼哭狼嚎地喊起來。

  “又…又要抄家啦!”

  “果然…果然…我就知道…”

  馬伯和走上高樓,看著遠處的火光,眼神有些驕傲。

  “一家殺完就去下一家,不要怕驚動錦衣衛,不要怕驚動京營。”他吩咐道。

  “是。”

  楊全望問道:“公子,我們在這里會不會有危險?”

  “怕什么?京城馬上要大亂了。所有的士紳早都成了驚弓之鳥,這個夜里,出現的錦衣衛越多,他們恐懼越大。當恐懼到了極點,他們就會忘掉思考,像一個火藥罐一樣,被我一點就著…嘭。”

  馬伯和笑了笑,眼中已有狂意,他攤開了雙手,像是沐浴在勝利當中。

  “知道嗎?做事是要講規矩的,王笑以前就太不守規矩了。所有人怕他、畏他,所以才臣服他。

  但,這種恐懼終有一天也要反噬在王笑頭上,這就是報應不爽…”

  他說著,語氣帶著喟嘆,喃喃道:“我真的想不明白,王笑為何要變法呢?他明明可以穩住局勢的,為何要做出變法這種自取滅亡之事?

  也許他也像我一樣想不明白,但他在想的是,那些人為何突然就反了他?

  你看,那些人啊,明知道與王笑為敵是取死之道,但他們還是只能拼命,因為他們沒辦法了啊,王笑剝掠得他們太狠了,自古就是這樣,有剝掠就會有反抗。

  看著吧,這只是開始,反抗一旦開始,這個看似強大的偽朝馬上就要分崩離析。

  今夜暴亂一起,哪怕王笑能很快平定,他在世人眼里也要威望大跌。

  天下人都在看王笑要怎么施政,是不是永遠都只會那一手…抄家?呵,抄家要是能治天下,我們還讀什么書?

  這場暴亂就像是火繩,點起來了就會…嘭!震聾發聵,世人就會知道,王笑不過如此,他不會施政,他與唐中元無異。世人將不再信服這個只會抄家殺人的‘晉王’。

  那么,接下來就是一場又一場的暴亂。終有一場,將吞滅王笑。因為以殺戮成事者,最后都會死于殺戮…”

  楊全望聽不懂這些,他只覺得不可思議。

  這一刻,他實在是太崇拜馬伯和了…就是自己這位公子,只身入敵境,翻手為云,竟然真的把這個偽朝撕出了一條裂縫。

  而那個看似無比強大的王笑,似乎也終于要把握不住局面了…

大熊貓文學    我非癡愚實乃純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