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臨根本不知道,就在他志得意滿要誅殺孽種的時候,皇宮外亂成了什么樣。
“王笑沒死”這四個字給人帶來的震懾出乎意料得大。
其實縱觀天下四方,似乎也只有王笑裝死有用。
王笑在北楚掌軍、政所有大權,新政又是他一手建立,擁有絕對的威望。另一方面,北楚有一套完整的行政體系,哪怕王笑短期內不在,官員們各司其職也不會亂套。
若換成鄭元化、濟爾哈朗、張獻忠等人,甚至是多爾袞,只怕一裝死,很容易就真的死了。
真算起來,多年以前皇太極也有這樣的威望,可惜是不能裝死了…
總之索尼、范文程等人得到消息,急得焦頭爛額,痛罵王笑陰險卑鄙的同時也感到深深的恐懼。
本來,哪怕楚軍再有優勢,清軍只要據城而守至少也能撐得住一年兩年,許多事還可以徐徐圖之。
但現在…
“措手不及啊!措手不及!”
“老夫早就說過!早就說過!王笑必定是裝死。”
“我也料到了,可恨沒有人信我。”
“岳樂無能之輩,豈能真的刺殺王笑?濟爾哈朗這些主戰派魯莽冒進,斷送了大清啊!”
“王笑分明在兵勢上占優,卻又一次用這種陰謀詭計,太無恥了!太無恥了…”
“當務之急,是要見到太后娘娘…”
眾人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但濟爾哈朗卻以福臨的名義控制了皇城,禁止他們求見布木布泰。
索尼試圖聯絡在皇宮當領侍衛內大臣的長子噶布拉,奈何聯絡不到。情急之下,他突然想到太后曾經恩賞尼雅哈家的納蘭明珠為藍翎侍衛,是皇上身邊的近臣。
于是他連忙派三兒子索額圖聯絡納蘭明珠。
恰是這兩個少年,一個十三歲、一個十四歲,臨機應變,詐開了宮門,領群臣進宮,打了濟爾哈朗一個措手不及。
果不其然,入宮之后一看,濟爾哈朗果然慫恿皇上逼宮太后娘娘。
群臣不由大怒。
他們每個人的心思卻各有不同。
其中一部分人首先感到憤怒的是,濟爾哈朗讓自家的子侄摻合到這種宮廷政變當中。
大清朝的侍衛是要職,都是從宗室、世職官員的子弟中挑選。
這些二世祖們腦酣耳熱,被人一鼓動就跑來替皇上除災星,牽連的卻是他們背后的人。
比如噶布拉,是索尼的長子,今日這個舉動,簡直就是要把赫舍里氏推到太后的對立面。
索尼雖生氣,但卻對慈寧宮外滿地的尸體視而不見,問都不問一句“皇上你為什么要殺太后?”只是一個勁地請罪。
仿佛今天錯的只有他的大兒子一個人。
他又不像大兒子那么蠢,管太后和皇上之間有什么芥蒂。
關鍵是,大清朝中能平衡各方勢力的人是誰?
唯太后娘娘一人!
索尼雖然也喜歡京城,但卻明白只有太后娘娘能領著大家平安退回盛京。
而馮伯衡、陳名夏這些降臣,才不想去什么狗屁盛京呢!
投降清廷,又不是為去了那天高路遠的沈陽城討生活。
王笑很快就要打到京城了,那家伙是出了名的兇殘暴虐,是不怎么接受降臣的。
只有太后娘娘還有可能和談、歸附、投降。
哪怕巴結好小阿哥,求著三四歲的小祖宗為自己說一句好話也好啊。
哪怕是只能活著回家鄉安度晚年,都比在沈陽城當個破官不知好多少倍。
——濟爾哈朗這狗蠻夷,妄想拉老夫給你們這些蠻夷陪葬?喪盡天良!無恥之尤!
范文程則感到失望至極。
他雖是漢奸,卻自認為大忠臣,自詡為當世之張良。
他忠于清帝,將福臨視之為正統天子,可是今日福臨的所作所為讓他太失望了。
早年并不是沒有臣子請布木布泰垂簾聽政,但布木布泰并未答應。范文程看得出來,她是真的是一心為福臨好。
哪怕布木布泰主張歸附王笑,范文程反對的是她讓福臨退帝號,卻也認為暫時隱忍、等待時機是福臨眼下最好的選擇。
他希望福臨能成為勾踐,卻沒想到在眼下的形勢下福臨還想當秦始皇…
這一刻范文程發現,福臨就是一根任誰都能擺弄的木頭。
他心中長嘆不已。
“皇上啊,太后為你鋪好了前路、退路。你哪怕什么都不做,進可為千古圣君,退可牧守關外、保一世平安,何苦如此?何若如此…若連一心為你好的母親都不被信任,何況奴才一個外臣?”
——似乎該尋找一個新的效忠對象了…
剛林則認為福臨就是蠢材一個。
換作是他,有布木布泰這一個凡事未雨綢繆的額娘,做夢都要笑出來。生個同母異父的弟弟怎么了?
他巴不得自己不是剛林、不是愛新羅覺·福臨,而是王福臨。
恨不能早點抱著王笑的大腿叫爹…
——多少人投胎投胎不到好事,落在這小蠢材頭上,居然聽濟爾哈朗的鬼話跑來殺你額娘?
他濟爾哈朗一把年紀,還剩幾年活命?你福臨小小年紀,又剩幾年活命?陪著他去送葬?
剛林從來就沒太把福臨當回事,他依附的是多爾袞,一直以來都認為多爾袞總有一天要取代福臨。
但多爾袞死了,他知道自己早晚要被清算,心中惴惴不安。
現在好了,王笑打過來了、太后母子之間決裂了,正是投靠太后的大好機會。
“見風使舵”怎么能是個壞詞呢?見風使舵是自己在官場立足的本事!
福臨的目光從袍子上移開,落在一個一個看也不看自己的奴才們身上,又一轉頭,看向他們后面的侍衛。
他看到了索額圖與納蘭明珠。
這兩個少年分別比福臨大兩三歲,平時最常陪伴福臨。
此時見到了福臨的目光,他們卻低下頭,有些愧疚,但毫絲沒有替福臨維護顏面的意思。
他們是天子近臣不假,但卻是布木布泰給福臨指派的天子近臣。
哪怕他們年歲尚小,關鍵時刻怎么站隊心中卻很清楚,毫不猶豫就背叛了福臨。
而宮殿前,噶布拉已經帶著侍衛們丟掉刀兵,跪了一地…
終于,布木布泰抱著孩子走了出來。
她依然還很美,但群臣偷偷抬眼之間,更多的還是看向她懷里的孩子。
就是這孩子的父親,已有橫掃、吞并八荒之勢。
湊巧的是,許多人也想到了秦始皇,但想到的并非秦始皇誅殺嫪毐之事,而是“執敲撲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的威風霸氣。
現如今王笑內立法度,外吞瑞朝,披甲之士數十萬,洶洶北伐。早晚要讓山河內外,皆匍匐腳下。
如剛林、馮伯衡、陳名夏之輩,盯著王玄燁,已將他看作是自己的救命符。
布木布泰一直走到宮殿外,才放開遮在王玄燁眼睛上的手。
雖然滿地都是尸體,王玄燁卻也只當那些人是睡著了。
但血腥味和一道道貪婪的目光都讓他很不習慣,小手推著布木布泰的肩,想讓額娘抱自己回去。
“這些都是你的奴才。”布木布泰道,聲音很平靜。
雖然沒想到福臨會想要殺掉自己,但她從頭到尾都不認為這一場宮變會成功。
“啵”的一聲輕響,王玄燁把手指頭從嘴里撥出來,看了看跪了滿地的奴才,對這些糟老頭子并不感興趣。
他漂亮的棕色眼睛一轉,看向福臨,被福臨惱火地瞪了一眼。
王玄燁于是頭一偏,也懶得搭理他。
他覺得這個人剛才和額娘吵架,討厭得很…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這孩子的反應,想要討好他。
馮伯衡首先擠出一副笑臉,道:“是,奴才見過小主子。”
剛林等人紛紛附和。
“奴才見過小主子。”
范文程見不得這種諂媚模樣,覺得有失文臣體面,卻也沒吱聲,鄭重地請布木布泰主持朝局。
“既然戰事危急,皇帝年紀又小,大婚之事先暫停。”
福臨如遭重創。
他不愿娶孟古青,是因為不喜歡孟古青這個人。
但他知道,只有大婚了,才可以親政。
布木布泰原本說唯一的愿望就是讓他娶了孟古青,維護與科爾沁的聯姻,但現在是…反悔了嗎?
布木布泰又道:“中宮太后近來身子不好,很是思念皇帝。來人,送皇帝到咸安宮。”
她不像福臨,奪權要搞出天大的動靜。
從頭到尾,她奪權就只有這兩句話。
兩句話足矣。
福臨張了張嘴,想要說什么,卻開不了口。
他連“額娘”都喚不出來了。
“皇上,請跟奴才來吧…”
福臨有心抗拒,但冰涼、濕漉漉的褲子讓他生不出半點勇氣來。
他就這樣被帶離了慈寧宮。
回過頭看去,那些代表天下權柄的奴才們根本不在意他去了哪里,他們眼里只有那個孽種…
所謂的‘中宮太后’哲哲,是布木布泰的姑姑,也是皇太極的皇后。是福臨的姑祖母、也是福臨的‘母親’。
哲哲沒能為皇太極生下兒子,從沒人贊頌過她有何功績,也沒有哪樁宮廷是非牽涉到她。
這樣一個人自然是沒什么權柄的,每日就是理佛,修藏傳佛教。
把福臨送到她這里,與囚居無異。
哲哲為人慈藹,讓人給福臨換了衣服。
福臨深受感動,向哲哲哭訴起來。
“額娘,孩兒往后只有你這一個額娘了…”
哲哲拍了拍福臨的背,深深嘆息了一聲。
就算是她這個遠離權力中心的人也看得明白,福臨淪落到此,最不該說的就是這一句話。
布木布泰今天再傷心再失望,也不會加害自己的兒子,必然還會再給福臨機會。
但往后如何,卻也看這孩子自己肯不肯低頭。
“皇上,苦海無涯,千萬不要執迷不悟啊,你額娘…”
“她不是我額娘!我只有你這一個額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