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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5章 公與私

  “沒有了?!”姚文華怒不可遏,老胳膊老腿快步搶下,搶下錢承運手中的詔書。

  他耄耋之年,動作卻比一般年輕人還靈活幾分。

  “怎么可能沒有!老夫昨夜…”

  說到這里,姚文華嘴里的話戛然而止。

  只見那詔書上果然只有晉封王笑為晉王的話,后面那些竟真的統統沒有了。

  晉王妃母子想要的名分、她有了名分之后將會帶來的權勢…忽然在眼前消失了一般。

  姚文華愣了好一會,忍不住大吼道:“錢承運!你好大的膽子…你竟敢…你竟敢篡改詔書…”

  錢承運一臉茫然,問道:“姚老大人在說什么?篡改詔書?這又是何等冤枉?我豈有那樣的膽子?”

  “我在說什么…我在說什么…你別給我裝…”

  姚文華語倫次起來,渾身下上抖個不停。

  他才真覺得無比冤枉,費了那么多心思,擔了那么大風險,好不容易才拿到的詔書,你錢承運說沒有了就沒有了?

  “錢承運!你今天不把詔書拿出來,老夫…和你拼命…”

  下一刻,何良遠從姚華文手中接過那封詔書,掃了兩眼,臉上的表情瞬間如此凍住一般。

  他本還寄望于是錢承運在私自阻撓,此時卻也看明白了,一切都是一個陷阱。

——完了!這是淳寧公主布的局?甚至是王笑…要被姚文華這老蠢貨害死了  一時間…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

  那邊姚文華完全亂了陣腳,叫嚷著要去禮部核對詔令真偽,一會又說要找左經綸等人作證。

  他不提還好,他一提,何良遠只覺一股寒意直沖頭頂。

  ——左經綸已經被我們刺殺了啊!混蛋!

  “來人!錢承運為一己私利,篡改詔書、意圖阻撓晉王妃歸附,速將這亂臣賊子押下去!”何良遠大喝一聲。

  莫說旁人,連姚文華都是大吃一驚,他還沒想過要當眾與錢承運撕破臉。

  何良遠卻是不做則已、要做就做絕。

  他知道今時今地要想活命,唯有趁著王笑沒回來之前把事做成,再逃到京城求布木布泰庇護。

  這一喝就是要先聲奪人,把誰是誰非的問題坐實。

  他調不動官兵,唯有讓姚文華的私兵拿下錢承運,一會再把城內的刺殺嫁禍到他頭上。

  “錢承運,原來就是你在暗中破壞朝廷北復大計!”姚文華終于反應過來,抬手一指,下令道:“拿下!”

  這片刻之間,他已四下看了一會,許是因為年節將至,今日這邊的侍衛頗少,還都是聚在宮門處防止百官沖進皇宮,錢承運身邊只有寥寥數人護衛。

  “你們敢?!”

  又方劍拔弩張。

  姚府私兵為了鎮住場面,終于拔出刀,逼向錢承運。

  才起沖突,一名錢家護衛忽然慘叫一聲,肩上似挨了一刀,血淋淋一片。

  隨著這聲慘叫,竟有一柄長槍破風而來,“噗”的一聲扎進當先那名姚府私兵胸口,力透而出。

  長街上有快馬狂奔,勢若奔雷…

  “何人敢在宮門前生事?!來人,將這些叛逆拿下!”

  隨著這一聲大吼,一員驍將已策馬奔至百官面前,執起尸體上的長槍,橫掃而出,一連放倒好幾個私兵。

  一列列騎兵沖至,氣勢振天…

  這邊都是文官,平素甚少見到這樣殺伐場面,一個個嚇得面如土色,場面一片混亂。

  混亂中偏有人大喊道:“秦將軍來得正好,姚文華、何良遠謀逆了!”

  秦玄策等得就是這一刻。

  以姚文華督撫遼東、營救先帝、鎮守山東諸多大功,平常的罪證還真辦不了他。

  這老家伙雖是勾結外敵,卻始終沒有留下把柄。

  姚文華真正做的事無非兩件,一是示意姚容把布木布泰的信件轉交給淳寧公主,二是親自交了一封信給王家老爺子。

  這兩件事實在是沒有一點違背國法之處。

  今日姚府私兵拔刀之前,姚文華若立刻收手,縱是王笑親來也沒辦法名正言順地殺他。

  他所做所為,如果非要說是“出一片公心”,百官必要為他求情,王笑若一心孤行非要殺他,則亂了自己親口定下的法規,引起諸多非議,以后惡果無窮。

  要“殺雞儆猴”,也唯有逼著他當著百官的面叛亂…

  秦玄策已埋伏許久,不愿放過這個機會,哪怕姚府私兵想要放下刀兵投降,他依然亳不留情殺入陣中,長槍揮舞,大開殺戒。

  他這般沖殺,姚家私兵只好奮起反抗。

  血濺宮門前…

  姚文華轉頭看去,呆若木雞。

  他不明白秦玄策為何會來,還來得那么巧,自己這點護衛,哪里用這樣的驍勇將士來殺?

  他很想解釋一番,再說道說道晉王妃歸附過來會是何等有利…

  這滿腔的忠誠、為國事操勞的苦心,需讓秦玄策知道才好。

  眼看秦玄策拍馬沖至面前,姚文華忙道:“秦將軍,快停下,老夫…”

  然而,秦玄策卻是忽然在馬上晃了晃,控著馬匹擋在姚文華與群臣之間,接著大喊了一聲。

  “姚老大人,你安敢刺我?!啊!好痛!”

  “…老夫沒有想…”

  “噗!”

  姚文華話音未落,長槍已貫入他的胸口…

  秦玄策松開手,故意摔下馬來,貼著他的身體,用很輕的聲音說道:“岳武穆浴血殺敵,秦檜卻陰與虜結…你說,該不該殺?”

  “你…才是…秦…”

  姚文華眼一瞪,怒氣上涌,登時氣盡,蒼老的身軀緩緩倒了下去…

  “秦玄策!你安敢在宮門前殺當朝重臣?!本官要彈劾你!”

  變亂一起,押著羅德元的私兵也亂了分寸,任這家伙掙扎開來,羅德元重新沖回來,正見到姚文華倒地的場面,一直怒發沖冠。

  “你沒看我也受傷了嗎?滿身都是血…是姚文華先對我動手的。”

  秦玄策隨口應著,轉過頭四下尋找何良遠的蹤跡。

  “禁止任何人離開!”

  就這些姚家私兵實在是不能打,眼看動亂馬上就要被平定了,他必須盡快把何良遠也宰了。

  只見那邊百官早已是一團大亂,有人想跑,卻被兵士包圍著。如羅德元這樣不怕死的,伸長了脖子往這邊看,還有一群人在拉他們…

  一個個都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氣派,與市井之徒無二。

  秦玄策目光梭巡,見一個個身著官服亂竄,補子上飛禽走獸讓人眼花繚亂,一時竟找不到何良遠。

  ——這老小子見機好快…

  “將軍,全都拿下了。”有校將向秦玄策稟報道。

  “這就拿下了?”秦玄策不悅,回過身來,見姚府私兵已全都丟下武器,抱頭縮在一起。

  一場“叛亂”已經迅速被平定了。

  在羅德元的帶領下,一群官員迅速圍住秦玄策,大聲質問他如何敢擅殺朝延大員。

  “秦玄策!你太過份了,我們文官議事,豈要你一個武將大開殺戒…”

  “讓開!再叨叨賴賴,老子連你們也殺了!”

  “本官維護的是法度,身死何懼…”

  爭吵聲中,錢承運以事不關己的姿態立在一旁,似乎還覺得有些好笑。他注目著長街盡頭,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子,一副要去迎接什么人的樣子。

  “靖安王來了。”忽有人低呼了一聲。

  百官轉頭望去,果見那邊王笑緩緩地策馬而來,身旁是左經綸、傅青主等老臣。

  他還年輕得不像話,但他一出現,所有人都下意識的閉上嘴,整理著衣袍,自覺列好隊,恭恭敬敬地候在宮門前。

  一場鬧劇就此謝幕…

  “本王前段子舊傷發作,深居養病,還要指揮關中戰事。竟不知有人想暗中叛亂,都說說吧,怎么回事?”王笑開口道。

  錢承運當先而出,道:“稟晉王,姚文華、何良遠等人勾結建虜,欲意假傳詔書,陰謀…”

  “下官有罪!請晉王重懲!”忽然,一個蒼老的聲音打斷錢承運的話。

  群臣紛紛向兩側讓開,露出跪在地上的何良遠。

  王笑目光一瞥,臉上波瀾不驚。

  秦玄策卻感覺到王笑飛快瞪了他一眼,讓他呼吸都停了一下。似乎是在質問他“何良遠為何還活著?!”

  ——我能怎么辦呀?老東西動作那么快…

  那邊王笑已向何良遠道:“你何罪之有啊?”

  何良遠見到左經綸、傅青主陪在王笑身邊,就知道這些人絕對不會承認昨夜那道詔書…簡直是不要臉!

  他已經完全看明白了,這一切都是王笑布的局,為了要對自己趕盡殺絕。

  就因為這小子覬覦自己家的孫媳婦,如此肆意妄為,豈有人君之像?

  強忍著心中的委屈與憤怒,何良遠俯在地上,緩緩說起來。

  “姚文華蠱惑下官,他聽說了博爾濟吉特氏之事,欲為晉王迎回流落子嗣…昨夜的詔書實未提及晉王妃之事,姚文華妄圖篡改詔書…”

  何良遠心思急轉,知道自己眼下唯一的活路就是配合王笑坐實姚文華的罪證。下獄抄家那是難免的,只盼著那些門生故吏能為自己活動一番,保得一條性命。

  最重要的是,要告訴王笑——老夫是有用的。

  他說了良久,但凡是瞞不過的罪都一一認下來,又不停說是受姚文華蒙蔽。至于其他事則言“實是為晉王考慮”,末了,他抬起眼,深深看向王笑。

  “晉王的心思,下官如今明白了…愿全力配合。”

  何良遠說到這里,又道:“下官本想彈劾姚文華,還有一封奏折放在書房里…”

  王笑的眼神里終于泛起一絲絲的笑意,他明白何良遠在說什么…何家終于愿意放過左明靜了。

  何良遠自以為禮法是自己管不到的地方,妄圖捏著左明靜,利用自己對她的情意當保命符、當晉身之階。

  王笑的目光中有些譏諷——你一生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為前途鋪路,走到窮途末路也不肯改變分毫…

  他揮了揮手,讓人把何良遠押下去,目光看向百官,斟酌著開口說起來。

  “因為本王的一點私事,勞諸位大人操心了。”

  “本王確實有個兒子淪落故京,這不假,布木布泰也確有歸附之意,這也不假…但她的歸附不是真心歸附,她只是想帶著她的權力,凌駕到你們所有人的頭上。”

  “上至你們這些兢兢業業的官員、奮勇殺敵的將士,下至翹首以盼一個盛世的黎民百姓…她想要的,是維持她的權柄。但我問你們,憑什么?!你們經歷磨難,披荊斬棘才,為的就是再迎一群主子擺在頭上嗎?”

  “她有傳國玉璽不假,但我大楚立國,憑的是那個物件嗎?憑的是‘驅除胡虜,恢復神州,立綱陳紀,救濟斯民’的鼎盛功業。得國之正,豈是皇太極納林丹汗之遺霜、奪傳國玉璽可比?”

  “我們要收復舊京,憑的是每一個人的付出。將士征戰沙場、百姓繳納糧草,穿棱在官道上推車的民夫、在工坊里打造武器的工匠…每一個人都為此付出了心血。而今日姚文華、何良遠所做所為是什么?是賣了他們!背著所有人把戰果出賣,換他們的富貴前程…”

  “本王告訴你們,我們要平定天下,不靠與人談判。就在關中戰場殲滅多爾袞部之時,德州戰場上,我軍已擊退阿巴泰…如此大捷之際,后方卻有高官意欲出賣戰果,就問你們痛心不痛心?”

  羅德元“哇”的一聲痛哭出來。

  “勝了?勝了!”

  他今日聽聞關中大捷就已欣喜若狂,消息尚沒來得及消化,又聽說宮門外有人要迎什么‘晉王妃’,登時就覺得哪里不妥。

  但他一個書呆子也說不上哪里不妥,只能以禮法來反對,被押下之后由狂喜轉往狂怒。

  此時聽得德州捷報,一顆忽上忽下的心喜得幾乎要跳出來。

  “天佑大楚,天佑大楚!光復故京指日可待…王師北定中原日…王師北定中原日…”

  國事如此,數年憂心,這一刻羅德元滿腔激昂不知如何表達,也唯有不停念著這一句詩,感受著詩中的無窮遺恨,更覺楚朝當前勢形是何其幸運…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良久。

  王笑等了良久,見場面漸漸平復下來,才再次開口。

  “你們若真關心我的我私事,我不妨告訴你們,我流落在外的孩子我會接回來,寄在淳寧膝下撫養,宗人府要造冊登記就登記,其余的就不勞你們多管閑事。

  總而言之一句話,這楚朝不是誰的家天下。再有敢以私亂公之人,姚文華便是他的前車之鑒,我不管他為的是誰的‘私’。這大楚是暫時南避了,但沒有一個如宋高宗一樣的皇帝…”

  夏向維看著王笑離開的背景,恍然明白了什么。

  ——自己本來想和老師學的是什么叫公天下…卻是什么時候開始,只崇拜于老師,卻忘了許多東西。

  或許老師這次的布局為的不僅是對付朝堂里幾個人,或給布木布泰一個教訓。

  這似乎是‘教化世人’這個漫長過程中的第一步…

  “這楚朝沒有一個如宋高宗一樣的皇帝啊…”

  他心中自語著,回過頭看向群臣,又想到今天沒有一個人問陛下如何了呢…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王笑回到靖安王府,大概安排了一下事情的收尾。

  “留寧完我一命,這個人涉事不深,先貶為庶人…”

  “我再次強調一遍,不要連株,對姚家、何家也是如此…”

  這些都是小事,交待了自然有人去辦。

  過了一會,小柴禾進到大堂,稟報道:“靖…晉王,那些建虜暗探的尸體都辨認過了,但…”

  王笑皺了皺眉,問道:“但沒有馬海圖?”

  “是。”

  “他是靠什么渠道把詔書遞到京城的知道了嗎?”

  “還在查。”

  “封鎖城門,全城搜捕,把他揪出來。”

  小柴禾拱了拱手,又問道:“但馬上要過年了,此時大張旗鼓搜一個細作,是否太驚擾百姓?”

  “此人能在我們眼皮子底下隱藏兩年,不可小覷,不論如何,全力找到他。”

  “是。”小柴禾抬頭瞥了王笑一眼,又低聲道:“何良遠書房里的‘奏折’找到了。”

  “給我吧。”

  那并不是什么奏折,卻是一個信封,上面寫著“尊祖父臺啟”,小柴禾還很貼心地拿了一本詩集放在桌案上。

  王笑看到那本詩集,從屜里摸出五兩銀子遞過去。

  “晉王,這是?”

  “給你的封口費。”

  王笑折開信封,有一封信,還有一封休書。

  信是以何良遠的長孫何康明的口吻寫的,王笑此時才想起來左明靜這位所謂的‘亡夫’的名字。

  何康明先是說了與左家千金聯姻不勝惶恐,但他病入膏肓,自知命理已絕,不愿連累她,可惜退婚已晚,只好在臨終前留下絕筆以及休書一張…

  王笑又翻開桌案上的詩集,這是何康明生前親筆抄錄的。

  他把信上的字跡和詩集上的核對了一遍,又看了看上面的私章、紙質。

  ——這做舊的功力…何良遠找的人不會是…和上次自己找來偽造王寶的信騙爹的是同一家吧?

  此事的關鍵卻不在于信和休書,在于何良遠的表態。

  “太懂事了啊…可惜,還是錢承運更懂事一點…”

  小柴禾揣摩著手里的銀子,低聲問道:“何良遠如何處置?”

  “等把這些事辦完,流放南陽。”

  王笑說著,把手里的信遞還給小柴禾,讓他安排何良遠再去演一段‘藏著長孫的絕筆信、如今才幡然悔悟’的戲碼。

  小柴禾接過,心想何良遠是真厲害啊,換作別的人,都要在晉王手底下死一百回了,他卻還能千方百計地求活…

  然而,接著便聽王笑感慨般地說道:“他把罪責都推到姚文華頭上,是覺得我們沒有‘明面上’殺他的理由了啊。”

  小柴禾眼睛一瞇,低聲應道:“卑職明白了…”

  ——何必呢?任你費盡心量,最后卻落得客死異鄉、尸骨無存,還不如姚文華死得體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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