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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7章 孫仲德

  火光陣陣,映著張光第還有些稚嫩的臉。

  他再次想起王笑講過的那個故事。

  湘江邊,妙高峰上幾聲銃響,猴子石中一片火光,百余學生俘虜了三千兵馬…

  還記得聽到這個故事那天,張光第很震驚,震驚到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

  ——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啊,靖安王是騙自己的吧?

  他有一瞬間是這么覺得的。

  當時王笑握著石灰在黑板上寫寫畫畫的,臉上的表情卻帶著些鄭重和敬畏。

  王笑偶爾也說些古時的戰例,會帶著些調侃地語氣自嘲“想必這些你們都聽說過了,那我就不多說了…”

  唯獨有時候說到這些張光第從未聽說過事,他就會少有的有些認真,還會說些別的。

  “所謂的膽略,在我看來怎么說呢,也許一個人的抱負有多大,膽略才有多大…”

  張光第很久都沒能忘掉當時的感受,他想效仿…

  此時銃聲一響,果然見天佑軍的士卒一派混亂。

  ——誠如靖安王所言,為私利而戰的軍隊,也就是這副德性了。

  這一刻,張光第對戰爭,甚至戰爭以外的東西也有了更多體悟。

  但過了一會,王颙拉了拉張光第的衣服,問道:“為什么這些建虜還不退啊?”

  張光第目光看去,見林中的清軍確實沒退,隱隱還穩住陣腳的意思。

  “我們做的還遠遠不夠好。”他喃喃道。

  “哪里不夠好?”

  張光第說不上來,但似乎感到對一些更根本的問題有了新的理解,一時卻想不通,打算以后有機會要去問問靖安王。

  要有怎樣的抱負,才能有那樣的膽略?

  此時面對王颙的疑問,他只能說些他已經想明白的事。

  “你記得靖安王說的故事嗎?故事里那一戰之后,有人問二十八畫生為何敢領著一百書生對陣三千潰軍,他說敗軍閑守山野,必是疲憊膽虛,故料定‘一呼必從,情勢然也’;但我們面對的這支天佑軍雖也疲憊、雖畏懼靖安王威名,卻對濟南勢在必得…這是情況不一樣。”

  張光第臉上顯出有些失落,又道:“這就是奇謀與冒險的差距了。所以說,我們做的遠遠不夠好。”

  “那我們怎么辦?建虜還不退啊,再打下去就要發現我們是詐他們了。”

  “那也要打下去,戰場在此,好過在濟南城中,我們入了講武堂便是從了軍,當為百姓拒敵…”

  時間一點點過去,林間殺喊聲一片…

  孫仲德終于還是沒有退。

  他沒有退路了。

  以六千奇兵奔襲濟南,他自認為這是奇謀妙計。

  但在沒有絕對把握的情況下,奇謀妙計成了冒險。

  楚軍已經發現了自己的行蹤,今天如果退了,等濟南的守軍與青州的楚軍合圍過來,自己就是死路一條。

  降了大清,名面上是和順王,實際上還是一個奴才。

  主子們可不像是延光皇帝在時的楚朝那樣好說話的,兵敗了還能找個借口搪塞過去。

  殺良冒功、扯皮推卸…這些已經行不通了。

  而當了漢奸,若是還落在楚軍手里,等著自己的可就是千刀萬剮…

  “敢退后者斬!”

  孫仲德大喝一聲,一刀斬落一個想要后退的士卒。

  他親自沖鋒,策馬向林間殺了上去。

  事實證明,人都是要被逼一逼的。

  直到無路可退了,他才終于戰勝了對王笑的恐懼。

  “殺啊!”

  林間終于有人殺了出來,迎著清軍砍殺上來。

  “林紹元在此!”有一個漢子大吼道。

  天佑軍又是一陣慌亂。

  孫仲德也是心驚不已。

  然而,當他策馬撞進楚軍陣線,借著火光看去,只見楚軍陣前那個大漢雖看起來兇狠,長相分明還帶著老土冒的氣質,武藝也很稀疏。

  根本就是沒什么武藝…

  “假的!假的!”孫仲德大喊。

  一時間,他只覺絕處逢生,一陣狂喜涌上心頭。

  “哈哈哈哈…林紹元?遼東孫仲德在此,當本王未見過林紹元嗎?哈哈,殺啊,這些人是假的…”

  天佑軍士氣大振,吶喊著向前沖殺上去…

  桂皮藏在林子正一槍一槍放著空包彈。

  他也不用瞄準,手上動作飛快,一個人打出了三四個人的聲勢。

  然而聽到“孫仲德”之名,他登時就慌了。

  所有人都沒想到,這支六千人的清軍竟是孫仲德親自率領的…

  論兵力、裝備,天佑軍顯然遠勝于這支學生軍,攻守之勢陡然翻轉。

  眼見著講武堂的護衛被沖上前的清軍殺倒在地,眼見有學生被殺倒在地,桂皮心頭大慟。

  接著,他腦子里猛得涌上一個念頭。

  “小少爺在哪?”

  “小少爺…小少爺…”

  桂皮完全慌了,他只想著馬上把王颙帶走。

  腦子里不停浮現起老爺、大少爺、大少奶奶、三少爺、五少爺的臉…他丟下手里的火銃,在火光里狂奔著。

  終于,他看到王颙正撿起一把火銃,正對著遠處“砰”了一槍。

  桂皮撲上去,一把抱住王颙就走。

  “小少爺走啊!”

  “你放開我!”王颙一把掙開桂皮,躲在樹后又開了一銃。

  “小少爺快走…”

  “閉嘴…大家伙,不要怕!都聽張光第指揮啊!李平,李平…你配合光第指揮側翼?!”

  桂皮滿眼都是淚,拼了命地去拉王颙。

  有火光一閃,他看到自家小少爺其實已經哭了,小臉上都是淚痕。

  “小少爺,小的求你…快走吧。”

  “同窗們都沒走,我也不會走的…你也不是什么小的了,你是我們的管事,快走把傷員拉到后面去…”

  “噗”的一聲響,附近有人倒在地上。

  桂皮想到老爺前陣子因四少爺的事哭得撕心裂肺的樣子,只覺一陣絕望涌上來…

  “砰砰砰…”

  忽然,又是一陣密集的銃響傳來。

  “殺啊!”

  密林中有人大喝道:“秦山湖在此!奴賊還不束手就擒?!”

  孫仲德轉頭看去,只見遠處又是火光大亮,楚軍似有增援。

  他卻是仰天大笑。

  “哈哈哈,一群娃娃兵又想詐你爺爺…本王能信你們嗎?!”

  馬蹄聲越來越近。

  山林縱馬很考驗騎術,然而對方的速度卻很快,頃刻就已到了眼前。

  孫仲德瞇了瞇眼。

  他看到有個壯碩的身影跨在馬上,手中的大刀利落斬落,血涌得有兩人高。

  馬不停,穿過漫天血霧。

  血霧落下。

  隔著戰場,孫仲德看到了一張兇神惡煞的臉…

  “秦…秦山湖…你…你怎么…”

  “殺啊!”

  “撤!撤啊…”

  天邊泛起一絲白光。

  孫仲德撥馬而走,領著殘兵從山林間飛快掠過。

  ——敗了,敗了,往后怎么辦…

  林間忽然響起幾聲虎吼。

  “嗷…”

  天光將亮未亮之際,薄薄的晨曦之中,忽見一道白影從樹林間閃過。

  “啊!”

  孫仲德被撲倒在地,接著便覺腿上一片劇痛。

  “嗷!”

  他痛得不行,抬頭看去,只見一只大白老虎吼叫著昂起頭,硬生生從他腿上撕下一片肉來,接著躍向其他人。

  同時,一列列伏兵已竄了出來…

  濟南城,靖安王府。

  “你料定了孫仲德會以奇兵偷襲濟南嗎?”

  “我又不是神仙,如何能料定?”唐芊芊漫不經心地在紙上勾了幾筆,轉過頭看向淳寧,道:“你把湯喝了,去睡一覺。”

  淳寧顯然還想做一些小小的反抗,于是吹了吹湯,意思是我可以喝,但等涼一下再喝,可不是完全聽你的。

  同時她又問道:“你如果不是料算到了,為何要帶兵過來?”

  京城一戰時,秦山湖、秦山渠傷勢太重,無法與王笑穿過太行陘回山東,只好帶著一些傷兵跟唐芊芊到西安歇養。

  這次山東危急,唐芊芊離開西安時就讓他們領著她的親衛營三千人從潼關來濟南。

  這一路說不上順利,好在是秦山湖、秦山渠領兵,又有王笑給的通行文書,慢雖慢了點,總算還是在秦小竺出征前趕到濟南。

  之后,未免與楚軍沖突,這支兵馬一直駐扎在城外,也不聲張。

  這事淳寧原先是知道的,本以為是唐芊芊故意安排三千瑞軍來擺場面,沒想到這次卻是用上了。

  畢竟濟南城雖有守軍,但都有守城之職,無力做到出城奔襲…

  此時淳寧問了,唐芊芊就答道:“我和笑郎做事都喜歡預留一手,濟南城空虛,難免遭人覬覦,就安排一支兵馬做暗棋…

  但這次還是多虧了講武堂的小鬼們,否則若讓孫仲德到了濟南,我們雖能殲滅,也要造成許多不必要的損失。”

  她說著,在紙上記下了一些什么,似乎打算回西安也設立一個講武堂。

  淳寧也沒再說什么,默默地捧著碗喝湯。

  唐芊芊卻問道:“怎么?我的兵馬駐在濟南,你膈應嗎?”

  淳寧低著眼,過了好一會,低聲說了一句:“謝了,你辛苦了。”

  她知道,唐芊芊之所以這么問,就是想讓自己謝她。

  偏等淳寧真道了謝,唐芊芊卻道:“不用你謝我,回頭笑郎自然會謝我。這三千親兵,便當是我的嫁妝。”

  淳寧:“…”

  本來才覺得唐芊芊好,一句話卻又讓人莫名地有些生氣起來。

  以兩人的身份,能做到這樣的相處其實也是不可思議。

  她們也都明白,這需要對方能精準地把握好分寸。

  淳寧對此感到有些吃力,唐芊芊卻還能在分寸中好整以暇,不時還說幾句逗弄人的玩笑話…

  “對了,講武堂這幾個書生做事可圈可點,我打算調到軍中任參謀…秦山渠傷得太重,如今雖然養好了也不適合再上戰場了,讓他去講武堂主事吧?”

  “秦山渠?他適合嗎?”

  “有什么不適合的,他資歷也夠…”

  “去他娘的,狗殺才!”

  短短三天后,王颙看著押著孫仲德離開的囚車,狠狠罵了一句,一口啐在囚車上…

  孫仲德被鐐銬鎖著,站在囚車上被一路押送。

  楚軍待他并不好,同路而行的還有一個叫黃丁卯的鐵匠,幾次向楚軍說想把他的頭放到鐵漿里融了…

  一路艱難,幾天后,孫仲德被押進了一片營地。

  他抬頭看去,又見到一桿“秦”字將旗迎風招展。

  戰臺上站著一個女將軍,想必就是秦小竺了。

  秦小竺罵了一句“狗殺才”,揮了揮手,又有兵士押著孫仲德到了陣前。

  孫仲德放眼看去,戰場遠處,自己的兩萬四千天佑軍將士已只剩不到兩萬人。

  他們被楚軍逼到了海邊。

  遠處,還有楚軍水師的海船駛來,似乎隨時要用炮火轟碎這些人…

  見此情景,孫仲德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怎么會這樣?主力部隊的仗怎么也打成這樣?

  天佑軍怎么就被圍困到這個境地?

  方明輔呢?為什么還沒到濰州…

  沒有人回答他,只有楚軍一腳踹在他的膝彎上。

  他摔跪在地上,渾身的傷口沾在沙土,滿臉的血與淚都變得骯臟而狼狽。

  “你選一條路,是砍了你的腦袋掛在旗桿上震攝你的人,還是你去喊上幾嗓子讓他們放下刀槍?”

  天佑軍的覆滅已成定局。

  孫仲德也沒自己想像中那樣硬骨頭。

  但等兩萬人放下武器跪倒,他才想起來,楚軍從沒說過會放過自己…

  這天夜里。

  孫仲德蜷縮在牢里,忽然感到有火光亮起。

  他抬頭看去,見有個人向自己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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