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朦朧,大明湖比白晝時更好看些,湖面如鏡中般映著一輪明月。
天色依依清淡,隱隱傳來荷花香氣,聽得幾聲鷗鳴。
宋蘭兒拿手在湖水里劃了劃,看著湖面的漣漪,道:“你爹也不喜歡我,思思也不喜歡我。你家里還有一房小妾和一個通房丫頭,哼。”
王珠沒回答這些話,拿過宋蘭兒的手在自己外套上擦干。
“夜里水涼,還敢貪玩,著涼了有你難受的。”
“才不要你管,一天到晚就知道教訓人。”
話雖是如此說,宋蘭兒還是等王珠擦干了手才收回來。
“走吧,送你回去。”
兩人踱步而行,路上王珠說著些家里的情況,說他那侍妾鄒氏是亡妻的陪嫁丫環,早年也是亡妻作主收房,又說桑落從小跟著他,這些年一直是她們照顧女兒,不是難相處的人…
宋蘭兒聽著這些,心中更有些氣,想道我是要聽你說這些嗎?我是要你哄我啊…
走到宋府門外,兩人作別,宋蘭兒走了幾步,忽回頭問道:“你最近有什么心事啊?”
“沒什么心事,你快點進去,我走了。”
又是教訓人的語氣,但王珠還是看著宋蘭兒進了宋府,方才轉身離開。
他心想到如今在做的事只怕會讓宋氏兄弟以后恨自己入骨,神情中更添了些抑郁。
想比起來王康不喜歡宋蘭兒反倒只是小麻煩。
快到王家時,卻有下人急匆匆趕上來稟道:“二爺,秦將軍派人來請你,說是…事被靖安王知道了,叫二爺馬上去秦府。”
秦家的一座閣樓已被層層守護起來,不讓閑雜人等靠近。
王珠、夏向維、羊倌陸續趕來,腳步匆匆走上閣樓…
“嘭!”
一個杯子被王笑重重砸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你們好大的膽子!”
秦玄策看著地上的碎瓷,心想這套釉里紅花卉紋杯是成套的,一壺配五個杯子,貴倒是不貴,卻是娘子花了許多心思挑的,現在砸了一個,她回頭定是要生氣的。
但現在這個時候,他也不敢說話。
他剛才被王笑打得鼻青臉腫,接著兩個人坐著說了會話,芥蒂已經消了,此時更擔心的還是王珠與夏向維。
整件事是王珠和夏向維謀劃的,而羊倌則是偷了信符,相比而言秦玄策罪責是最輕的。
他偷偷瞥了一眼羊倌,只見這個平日里嘻嘻哈哈的老兵油子竟是紅著眼,一副要哭的樣子。
秦玄策又看向王珠與夏向維,見這兩個還是理直氣壯的,心就又提起來。
——你們兩個倒是先服個軟啊,不然一會王笑又要砸我東西了…
“我不覺得這件事我有哪里不對。”王珠道:“楚氏氣數已盡,你取代周衍自立,這是遲早之事。”
王笑喝道:“誰告訴你我要當皇帝了。”
“不當皇帝?別的不說,就你和唐芊芊的事,就足以定死罪。你以為周衍為什么能忍你?還不是你手中有權,有朝一日你放下權柄試試,看周衍殺不殺你,你身邊這些人,哪一個能得善終?”
“我自有分寸,不需要你在背后玩這些陰謀。”
“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分寸。”王珠面容冷峻,道:“我看你是盼著君臣相得,自認為一切和和美美。”
“我說了,我自有分寸!不用你多管閑事!”
王笑大喝一句,秦玄策、夏向維、羊倌都駭了一跳,唯有王珠還面不變色。
秦玄策偷眼看去,覺得這兩兄弟可以打一架。
閣樓上靜了靜,最后還是夏向維道:“靖安王,二爺也是為了你好…”
王珠看著王笑,道:“我是怕有朝一日你禍及全家。”
依舊是刻薄的語氣與表情。
但王珠神色里卻比往常多了些柔和,最后又道:“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從你總攬大權的一刻開始,你早就沒有退路了。這個皇位,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只能坐上去。我們走到這一步,已經不容你感情用事了…”
王笑一步一步走到王珠身前。
不知從何時起,他已比王珠還要高一些,周身的威勢逼人,竟是把王珠的氣勢完完全全壓下去。
“你們整天就皇位皇位的,呵…”
王笑搖了搖頭。
“但我告訴你們,在我眼里…皇位算個屁。”
閣樓中又靜了一下。
夏向維與秦玄策對視了一眼,俱感到有些震撼。
他們感受到王笑那語氣中的不屑、也感受到自己心中對皇權的崇拜…只覺得如有一只蜉蝣要把天給拽下來。
那么荒唐,卻那么狂傲。
王笑凝視著王珠,又道:“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是吧?布局給我奪皇位,覺得自己謀劃一番,讓我當上九五之尊?但我覺得,你要給我的就是一個垃圾。”
王珠沒有說話,眼神中卻有些震驚。
“你敢刺殺太子,我覺得你夠狂夠傲。但其實你只有恨,你心里還是敬畏皇權,和這世間所有人一樣。你們覺得…當皇帝好了不起啊,天下至尊。你們也就這一點境界,竟還敢以這一點境界來捆綁我?
皇帝?天子?真龍?不過就是就是一個編織出來騙人的名頭,我的權力來自于哪里我自己知道,我要做什么我自己知道,不需要你們用你們那被禮教束縛了千百年的準則來要求我。
我要當皇帝也好,不當皇帝也好。那個位置在我眼里根本就無足輕重,它從來不配成為我的目標,也不值得我去爭去搶。要用的時候拿來用一用,礙我事了就一腳踢開…”
王笑說到這里,隨手又拿起一個花瓶。
他把花瓶舉高。
“皇位就像這個花瓶,你們看著它很高,看它光澤鮮亮…”
秦玄策眼皮一跳,張了張嘴。
——那是我娘子特意挑來配這個茶幾的…
接著,他看到王笑松手,“嘭”的一聲,那花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明白了嗎?我的權力在我,這花瓶有多高,那也是我提起來的。那所謂的皇位有多高,只看我愿意把它舉多高。”
王笑用腳尖踩了踩地上的碎片。
“就這么一個不值一提的東西,你們也敢為此背著我做這些勾當?一個個都不省心…”
與此同時,唐芊芊剛抱著孩子從皇宮回到家中不久。
陳圓圓抱著小呆瓜坐在床上逗弄著,嘴里說道:“如此說來,倒也是好事,兩邊聯盟,等陛下掃平四海,大可給你家王笑封個親王;倘若王笑真能成事,這天下還能歸我們小呆瓜…”
她話到一半,用輕輕撫著孩子的臉,溫柔地笑道:“小呆瓜,總之你以后不得了呢,開不開心?”
唐芊芊道:“豈是這么簡單的事。戰國時,秦楚十八代聯姻,所謂‘秦之親楚,何其至也’,而到懷王囚秦,太史公在《史記》寫其后果只用了三個字,‘秦楚絕’。”
她眼中透出些思索之色,想了想,最后道:“倘若這事真的成了,大局上看是好事,但對我與笑郎卻有諸多隱患。”
陳圓圓訝道:“隱患?”
唐芊芊搖了搖頭,也不回答,反倒換了一個話題,道:“我與周眉那丫頭雖有爭斗,但斗到什么程度總還是有分寸。這次若真聽了他大伯的主張,這分寸可就過了…”
“過了就過了,你憑什么讓著她?”
唐芊芊道:“我們要的是笑郎這個人,又非是要給孩子爭什么皇位。笑郎是怎么想的我清楚,分寸過了,就是把他往周眉那邊推。”
她看了看自己的孩子,又道:“至于這孩子往后能不能成器,總還是要看他自己。”
陳圓圓道:“哪有你這樣當母親的?放在眼前的好處不給兒子掙…小呆瓜你看看你娘…”
唐芊芊笑了笑,道:“哪是什么好處都要占全的?我先把他生出來了,就這一點,周眉已經輸了我一籌。有這一籌足夠了,再多就反倒不妥當。”
“但若沒有王珍這條件,陛下怎可能答應與王笑聯盟?”陳圓圓道:“我們若不守山西,王笑肯定是獨木難支的。”
“是啊,此事我最近也在思量,想必笑郎會給我傳信吧…”
秦家閣樓中,王珠沒有再開口說話。
夏向維聽了王笑的一席話,只覺心中顫栗,默然了許久,拱手道:“學生知罪。只是敢問老師,若不如此,如何打動唐中元與我們結盟、如何守山西?”
王笑道:“我自有主張,你們軍機處該想的是仗該怎么打,而不是擅自替我做主張。”
“學生認為眼下改革稅制再招驀新軍…這太冒險了,時間也來不及。最穩妥的方案還是說服唐中元…”
“憑你們的辦法嗎?!”王笑喝道,“憑你們的辦法,能讓唐中元答應結盟,但能讓唐苙、唐節等人全心與建虜硬戰嗎?”
“可是…”
“我說了,我自有主張。”
王笑指了指夏向維,又問道:“你聰明是吧?那要不要由你來當這個王爺?由你來總攬所有事?”
夏向維大駭,忙不迭跪下來。
“學生絕無此意,是學生僭越,絕不敢再自作主張…”
王珠站出來,道:“此事是我與大哥謀劃,他們只是聽了我們的安排,你要罰便罰我…”
“閉嘴吧你們。你們給我撤掉所有職務,在家好好反省。”
這一句話出口,閣樓中“三弟”“靖安王”“老師”等呼聲響了一片。
“建虜出兵在即,學生只求能為老師分憂,等此戰之后,愿請死罪…”
“末將原為馬前卒,求靖安王允我去守山西…”
王笑懶得再理他們,一腳把地上一片碎瓷踢開,徑直向外走去。
走到門邊他才想起來,于是又丟下一句話。
“哦,白儉正、姚伯誠是你四個殺的…”
王笑走后,四人對視了一眼,臉上皆有些苦意。
好一會兒,還是王珠先開口道:“把最近做的都停下來吧,派出去的信馬追回來…”
“也不知道老師打算怎么守山西…”
“唉…”
唉聲嘆氣聊了一會之后,秦玄策問道:“對了,我們是怎么殺的白儉正他們?總得找個理由,讓罪名正好削我們的職。”
等從秦家出來,羊倌走的是西邊,王珠走東邊。
夏向維家在西邊,卻是與王珠同路向東走。
“這么晚了,你要去哪?”
“我娘子…跑回娘家了。”夏向維嘆了一聲,深深作了個揖,道:“此事是從我這里泄露的,先給二爺賠個不是。”
王珠擺了擺手,道:“是我連累你了,害得你們夫妻不和…你娘子…很生氣嗎?”
“是啊。”
“有多生氣?”
夏向維感到有些尷尬,轉頭看了王珠一眼,又覺得他是真的很關心自己。
“讓二爺見笑了…她怕是要與我和離。”
王珠聞言,默然了許久,之后嘆道:“和她好好說說,把她勸回來吧。”
夏向維道:“雖是這么想的,也不知能不能勸好。”
王珠想到如果這件事繼續下去,自己和宋蘭兒之間怕也要有條再難彌補的裂縫。
想到這里,他隱隱又感到事情被王笑發現了似乎也好…
王笑離開秦府,再次走進了潄玉園。
他要先把情緒收拾好,免得回到家讓淳寧看出些什么。
其實山西要怎么守也沒有完全想好,至少眼下王笑也并沒有比王珍他們更好的辦法…
剛才說的鎮定自若,但他最近確實在為這件事頭痛。
王笑也知道王珍他們的辦法是目前最妥善的辦法…但就是不想那么做。
他把親衛留在門外,獨自走過庭院,在無人處卸下了平時那份威嚴自若的樣子,深深嘆了一口氣…
一轉頭,看到后廂那個屋子里還亮著燭火。
王笑推開門…看到顧橫波正坐在那里。
“是你?怎還沒走?”
顧橫波起身行了一禮,道:“左大人猜到王爺會回來坐坐,特意給王爺沏了壺茶。我見了就偷偷跑回來…想見你一眼。”
她似乎是學著左明靜的樣子,私下里也不用尊稱了…
王笑也不知道說什么是好。
想再叱責她吧,她最近其實蠻老實的,對淳寧表現得很忠心坦誠;不叱責她吧,又感覺怪怪的。
“這是龍眼百合茶,能安靜鎮定。”顧橫波又道:“現在水溫正好,請用…”
王笑見她臉上還帶著淚痕,于是道:“剛才我錯怪你了。”
“嗯,剛才你好兇。”顧橫波扁了扁嘴,“人家嚇壞了。”
王笑不理她這一茬,反問道:“明靜為何會帶你過來?”
“左大人信任我,收到劉校書的傳信時并未避我,是我勸左大人不要告知殿下、先來見你。”顧橫波低聲道:“我還說,殿下如今處境尷尬,我有辦法化解,需當面告知你。”
“嗯?”
“如今能出這樣的事,除了因山西的局勢,在我看來,還有一個原因。”
顧橫波話到一半,沏了杯茶放在王笑面前,問道:“我為你揉揉頭好嗎?很舒服的。”
“不必了,你要說什么說吧。”
“是,世人已子嗣傳承為重,前陣子西安傳來消息說那位瑞朝殿下為你生了兒子。幾位大人想必也覺得長子繼嗣天經地意,能做出這些事也就不奇怪了。殿下雖未說什么,心中想必是為難的。”
顧橫波聲音很輕,緩緩又說道:“你府里也有幾位姑娘,但都封了誥命,據說殿下答應過她們,以后得了孩子也歸她們自己撫養、不必認她為主母…但我…我可以給你們生孩子…”
“知道自己在胡說什么嗎?”
“這本就是常事。”顧橫波低下頭,又有些委屈的模樣,“不說大戶人家都是這么做的,便是宮闈之中也是屢見不鮮。先抱養一個庶子改變殿下如今的處境,等嫡子出生了再…”
“你不用說了,淳寧已經有孕了。”
“那也不知是男是女呢。”顧橫波小小聲地嘟囔了一句,抬眼悄悄觀察著王笑的神色,知他快要發火了,很知趣地馬上換了一個話題。
“人家最近很老實的,其實…今日我就有許多機會和你好。”
“是嗎?”
顧橫波道:“比如剛才這個辦法,我如果告訴公主殿下,也許殿下就能替我安排。比如左大人沏得這壺茶里,我也可以下迷藥…但我想到,我若是這么做了,與姚伯誠又有何不同?”
她抬眼注視著王笑,又道:“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惹你生氣…我很老實吧?”
王笑有些無語,點點頭道:“嗯,你打消了那點心思就更好了。”
顧橫波低聲念道:“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王笑沉默了一會,心里卻想到,這里是李清照故居,左明靜是否也在此想過這個詞句?
眼前的顧橫波不可謂不美,不可謂不動人。但想到這些,綺念反倒還淡了幾分。
他喝了一口茶,靜靜坐在那,確實感到了安神了不少。
顧橫波膽子雖大,卻很知趣,見王笑閉目不語,她也不再說話,站起身輕輕給他揉著額頭…
她覺得自己接近王笑的手段進步了很多呢。
以色相誘惑大概是不好成功的,但卻有許多現成的例子可以學。
——今天那幾個傻官惹得他不高興,自己又表現得這么好,真是個好機會…
偏偏揉著揉著,她情緒上來,一雙纖手不由自主又向王笑衣領里摸去,身子往他背上貼上去…
王笑把她的手拿開,放下杯子,叱道:“別鬧。”
顧橫波央求道:“你為何就不愿跟我好呢?”
“這么說吧,我已有許多,要是每多找一個女人,就少些時間陪她們,明白了嗎?。”
王笑說著,站起身來。
“人家不用國公花心思陪,哪怕只有一夕歡好…”
王笑對這句話嗤之以鼻,瞥了顧橫波一眼,心知一旦跟這女人好了,都不知道要被磨掉多少時間精力。
——騙人的妖精,我是不會相信你的。
“閉嘴,再糾纏休怪我發火。”
顧橫波老實下來,但她漸漸地似乎已經沒那么怕他了,手指繞著腰間的絲帶,低聲道:“是。人家知錯了,只是天色這么晚了,能不能帶人家一道回去…”
這夜王笑回到房中,淳寧問道:“夫君今夜去了哪里?”
“嗯?”王笑岔開話題,道:“眉兒平時都不問我的。”
“聞到夫君身上似乎有些香味…”
“哦,今天被一個女人纏上了,但我義正嚴詞地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