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羅德元喊出那句“臣要彈劾巡捕營”的時候,并未想過自己的一句話會影響別人的一生。
耿當也不會知道自己被下獄,是因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御史一句彈劾。
都察院巡城御史亦有維護京師治安之責。所以巡捕營風紀不正的案子,延光帝便隨口交給都察院辦。
一大早,巡城御史便冷著臉坐在了巡捕營張都司的公房內。
他的來意是:
你們巡捕營敗壞風紀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若不是事情傳到陛下耳朵里,我們巡城御史還不知道你們背著我們賺了這么多銀子。
這銀子往后怎么分,你巡捕營要拿個定論出來!
巡捕營都司名叫張永年。
張永年原是薊鎮游擊,兵部給他的評語是頗知兵事,因此才升任了巡捕營都司。
他并不是個迂腐的人。
面對巡城御史,他便將準備好的孝敬拿了出來,還承諾以后每月都會有一份。
若非這案子是陛下親口吩咐的,此時便可以皆大歡喜地結案了。
但此事既已上達天聽,并還需要一個替罪羊。
張永年便提議拿營中的千總袁慶來背這個鍋。
沒想到巡城御史大搖其頭。道是自己來之前已經做過調查,袁慶是有后臺的。
到最后,這樁上達天聽的大案,卻是由入營不到一個月的新兵耿當背了這個鍋。
因為營中有人舉報耿當入職以來收受賄賂,還提供了證據。
那證據是一張耿當畫了押的收條,上面寫著“今收小柴禾一百二十兩紋銀,錢貨兩訖。”
另外,押入牢中不過幾天的莊小運,也是由耿當捉進來并由他親手放走的。
一切證據皆指向耿當便是那個敗壞巡捕營風紀的老鼠屎,如今都察院巡城御史目光如炬,將案子查清,將這老鼠屎剔了出去。
想必從此以后風清氣正,天下太平。
當然,所有人心中都知道事情不是這么簡單,牢犯明碼標價、設立天字號牢房、包庇京中貴胄、私派商鋪稅銀、強搶民財…巡捕營的種種糜爛之舉,這京中有誰不知道?
但這樣的風氣持續了上百年,又能如何呢?
若真要追查起來,巡捕營哪個人無辜?
巡捕營查了,五城兵馬司查不查?順天府衙門、太平衛也必定脫不了干系。
再比如,今天如果要處置一個千總…袁慶的連襟是兵部職方郎中,這郎中又是兵部尚書的心腹,兵部尚書牽扯著遼東戰局;另一個千總耿叔白呢?他后面站著張永年,張永年后面站著薊鎮總兵,薊鎮總兵又牽扯著京畿防務。
這便像臭水溝上的一根毛發,看著只是一根毛發,若是想將它拉起來,就得牽出整條水溝里的腐爛的尸體毒蛇淤泥…
沒有人想去動這條臭水溝。
更沒有人會因為羅德元這個蠢貨說了一句“嘿,我們來疏理這條水溝吧”大家便去動這條臭水溝,一旦掀起惡臭,所有人都要被熏死過去。
大家只想把浮著的這根毛發剪斷,看不到它就好。
楚朝便是這條臭水溝,連延光帝都不敢去攪動,何談一個巡城御史?
只有平靜,才聞不到惡臭。
耿當并不理解這些。但反正今天點過卯之后沒多久,他便被革職下獄了。
一直到傍晚秦玄策將他贖了出來為止,耿當一共坐了四個時辰的牢。
出了巡捕營,秦玄策便道:“你昨天救我一條命,今天我還了你半條。”
耿當一臉茫然地問道:“你知道俺是為啥入獄的嗎?”
“因為巡捕營風紀案啊,一直以來你們收錢放人,把牢獄當作買賣,太可恥了。”
耿當驚道:“那你還能把俺贖出來?!”
秦玄策道:“不然呢?”
“俺們巡捕營如今不是在整頓風紀嗎?現在巡城御史都沒走,怎么又能收銀子?!還把俺放出來…”
秦玄策便拿看白癡一樣的眼神看著耿當,道:“怪不得讓你來背這個鍋,傻叉!”
你以為這天下還有朝綱嗎?
被罵了一句,耿當便有些低落下來,道:“俺叔跟俺說了,這次俺讓姓袁的拿了把柄。要不是張都司撐腰,連我們耿千總都要被革職,那就要連落全村人了。是俺自己傻,不冤。”
秦玄策隨口道:“你想這些有的沒的做甚?”
他回頭看了一眼巡捕營的校場。
此時已是黃昏,校場上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兩匹瘦馬晃晃悠悠在找草吃。
秦玄策低著頭,心中忽然有些義憤。
若自己不是秦家的子孫,活在這個世道下,會是什么樣?
是不是自己在街上被人殺了,兇手花二十兩就能堂而皇之地從牢里走出來?
呵,如今一條人命哪里還能值二十兩?
天子腳下尚且如此,別處又是如何?
“俺收過二兩銀子的賄。”耿當忽然說道。
秦玄策鄙視道:“才收了二兩?你也太慫了。”
“俺本來不想收,但他們說不收會連累村里。”耿當道:“你知道嗎?如果沒有今天這件事,俺可能會和他們一樣,現在做個收銀子的官差,以后估計也是個怕死的官差。”
秦玄策道:“這天下全是怕死的兵,又不差你一個。”
耿當道:“但俺爹就不怕死!俺叔說了,那年建奴打進關,大伙都掉頭跑了,俺爹愣是沒跑。”
“那你爹如今在哪?”
“死了。”
秦玄策翻了個白眼。
耿當又道:“今天俺在牢里,心里最難受的是啥你曉得嗎?”
“不曉得。”
“俺后悔收了那兩銀子。若俺沒收,俺便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俺冤枉!俺娘說了,做人要行得正站得直。這世上,一事有一事的報應。”
秦玄策嘆了口氣,道:“那是那些人騙你們的。”
耿當問道:“哪些人?”
秦玄策想了想,道:“那些勛貴、高官、讀書人…他們跟你們說要老老實實的,他們自己卻不老實。明白嗎?報應什么的,就是用來騙你這樣的傻叉的。”
“俺就是信報應。”
過了一會,耿當又道:“你知道俺爹為給俺取名當嗎?”
“因為你是個傻蛋?”
“不是。他想讓俺敢做敢當,耿做耿當。”
秦玄策撇了撇嘴,抬手一指,隨口道:“我們去前面買鴨油酥餅吃吧。”
耿當道:“你別瞧不起俺,俺說的是真的。”
秦玄策道:“我不是瞧不起你。但你想怎樣?以后還是不學聰明些,還給人背黑鍋?”
耿當頗有些堅定地道:“反正俺要做一個正直的人。”
秦玄策看了耿當兩眼,很有些無語。
他見耿當站那里不走,便又罵了一句“傻叉”。
又過了一會,秦玄策終究還是咧開嘴笑道:“那你記住你今天說的話。”
耿當用力點點頭。
“俺收了那二兩銀子,實在是老后悔了。”
“反正你也不是官差了,以后也沒機會收銀子了。”
“對了,你哪來的銀子贖俺?”
秦玄策忽然笑了笑,輕聲道:“我跟明心借的。”
耿當有些迷茫:“明心是誰?”
“嘿,你別調侃我。”
“俺怎么就調侃你了?”
秦玄策卻已懶得再搭理他,道:“那家鴨油酥餅的攤子就在前面不遠,我跟你說,那攤主的女兒長得可水靈,還和明心有些像…”
等兩人走過熱鬧的長街,卻未見到那酥餅攤子。
秦玄策撓了撓頭,頗有些著惱。
耿當便道:“你就那么想吃酥餅嗎?”
“唉,你不懂,她真的有點像明心。”
秦玄策不甘心,說著便跑到那攤子后面的面館里去打聽為何那酥餅攤子今天不出攤。
面館的老板本有些諱莫如深,被秦玄策磨了兩句才嘆息起來,道是昨兒個夜里那攤主的女兒被一個公子哥搶去了,他們全家人去找了一夜,到現在都沒回來…
秦玄策便問是哪家的公子哥。
面館老板自然是不知。
秦玄策便覺得有些火氣堵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