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天下間有兩個楚朝,都自號“大楚”,并指對方為“偽楚”,一個稱另一個“亂藩叛逆”,另一個稱一個“竊國偽帝”。
消息傳到各方,時人稱其為“南楚”、“北楚”。
南楚壽昌二年、北楚建武元年、大清順治二年、大瑞興禾三年、大西大順元年…二月初九。
京城。
每天都有一輛輛的馬車駛進城內,大批的滿族勛貴從關外遷入京城。
內城顯然已不夠住了。
多爾袞自然是有地方住的,昔年楚朝肅親王的府邸已被改成皇叔父攝政王府。
這里儼然已成了大清朝的權力中心。
多爾袞覺得,順治皇帝的信符放在皇宮里,每次調兵遣將都要奏請鈐印,十分不方便,干脆把璽印都拿到自己的府中。
這天府中議事,名叫馮伯衡的官員說道:“稟皇叔父攝政王,眼下大批的旗人入京,卻苦無生計,奴才為此憂心忡忡,夙夜憂嘆,終于想到一個辦法。”
馮伯衡五十多歲,他十九歲就高中進士,早年仕途順遂至極,人稱‘小馮翰林’,在延光帝還未登基時,他三十歲就已官任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內閣加少保兼太子太保。
之所以這么順利,因他舍得拋掉讀書人的臉皮去巴結閹黨,準確而言,是‘媚諂’閹黨。
馮伯衡有時遙想那些年,自己陰謀詭計層出不窮,構陷了一個個東林黨魁,何等風光?
——可惜啊,先帝不懂得用自己,偏要除閹黨、用文官,果不其然,大楚亡了啊!
總而言之,馮伯衡蹉跎了近二十年后,清軍入關,多爾袞以書信召他入朝,他收到信就馬不停蹄趕過來了。
一入京,多爾袞親賜他朝服衣帽鞍馬、命他仍以原銜,進入內三院佐理機務。
當時馮伯衡感激涕淋,抱著多爾袞的靴子又是一通痛哭。
旁人還敢稱多爾袞‘睿親王’或‘睿王’的,他卻是每每以‘皇叔父攝政王’相稱,一字不落,又月月率群臣向多爾袞上表稱頌功績…
對這樣懂事的奴才,多爾袞既鄙夷又享受,此時聽他又有建議,淡淡開口道:“說吧。”
“臣請皇叔父攝政王將內城漢人百姓盡數遷出,騰空內城安置貴人與八旗將士。”
一旁的剛林皺了皺眉,道:“內城可有數十萬漢人百姓。”
他倒不在意這些人的死活,純粹是討厭馮伯衡。
馮伯衡正色道:“旗人乃我大清之根,八旗將士劈荊斬棘,奠定我大清基業,如今卻不得片瓦遮頭,再不解決此事,豈非涼了功臣之心?”
剛林心中大罵。
這本來就是睿親王的意思,馮伯衡這是猜中了睿親王的心思,搶先自己一步說出來。搞得自己現在反對也不是,附議又沒面子…狗貳臣!不要臉!
剛林只好道:“稟睿親王,話雖如此,但我大清愛民如子,當適當發放些搬遷銀兩,以免生亂。”
馮伯衡道:“不錯。但僅如此還不夠,旗人入關定居,豈可沒了生計?奴才認為,當把京京畿土地分給八旗王公…這些年戰亂之止,京畿多有無主之地,跑馬可圈矣…”
多爾袞淡淡看了馮伯衡一眼,知道這個奴才懂得揣度自己的心思,是個伶俐的。
這種人用起來最方便,揮了揮手讓他上個折子,把事辦了就是…
他議完事,向內宅走去。
想到今年還要征西征南,已沒有太多可用的大將了,又有些想念多鐸。
“多爾博人呢?”
“回王爺,小阿哥在祠堂…”
多爾袞到了佛堂,目光看去,四歲的多爾博正抱著膝蓋縮在角落里哭。
多爾博是多鐸的第五子,過繼給了多爾袞。
本來呢,兄弟倆心中有默契,等哪天多爾袞死了,再把孩子過繼過來。
但之前在盛京,多爾袞因懷疑多鐸與王笑勾結,引起了多鐸不滿,干脆直接讓多爾博入繼,這相當于承認自己生不出孩子了,算是一個大讓步。
讓來讓去,多鐸還是死了…
“阿…阿瑪。”多爾博見了多爾袞,怯怯喊了一聲。
他是今天才到燕京的,因多爾袞覺得孤獨,派人把他接來。
此時把嗣子抱起來,多爾袞便扳著臉道:“你是愛新覺羅家的勇士、本王的兒子,哭什么哭?”
被瞪了一眼,多爾博哭得更厲害,也不敢看多爾袞那雙虎豹般的眼,委屈巴巴地低下頭。
想自己的親生阿瑪…
多爾袞心里嘆息一聲,把嗣子放下來。
——這終究不是自己的新生兒子…
其實不需馮伯衡獻策,也不需多爾袞下令,內城的漢人百姓早已遭到了驅除。
首當其沖的便是擁有良宅、卻還未在新朝有勢力的人家。
滿城都是哭天搶地。
雖然大家前不久還在歡天喜地頌贊大清朝輕民薄賦、滿漢一家的良政…
但在清水坊,有一片宅院卻沒人敢占。
那是太后娘娘作主賜給她哥哥卓禮克圖親王的別院。
卓禮克圖親王吳克善雖然還未到燕京,卻已讓女兒孟古青隨著太后入關,之后便安置在這個別院里。
孟古青今年才八歲,從科爾沁千里迢迢到燕京,其中意味,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得出來。
太后娘娘這是有意把侄女許給陛下為皇后了…
事情還未開始辦,但未來皇后所住的地方,確實是沒人敢靠近的。
這天,中宮又遣人來探望孟古青…
蘇茉兒穿過一個個庭院。
雖來過兩次,她對這片院子還不算熟悉,先是繞過‘杜康齋’又路過‘陶然居’,最后才找到那個沒有掛牌匾的小院子。
走到這里,蘇茉兒身邊那個一直低著頭的宮女加快腳步,徑直跑進屋里。
“你們在外面守著,任何人不許靠近。”蘇末兒低聲吩咐了一句,又向四周看了看,這才跟進屋中。
屋里,布木布泰正抱著一個孩子輕輕搖著。
“想不想額娘啊?”她輕聲問呢喃著。
落地為一歲,眼下剛過了年,這孩子虛年已有兩歲,論月份卻還不到一歲,正在牙牙學語的時候,雖發不出完整的聲音,卻仿佛能聽懂布木布泰的話,睜著眼睛盯著她,很是親近。
蘇茉兒與乳娘在旁邊站了一會,任母子二人享受這片刻的相聚,過了一會,她低聲道:“娘娘,該走了。”
“好想帶他回宮啊…”
“娘娘,你知道不行的。”蘇茉兒目光落處,那孩子雖還小,眉眼卻已極清秀,怎么看都不像所謂‘在科爾沁撿的牧民家的孩子’。
布木布泰用臉貼著孩子軟軟的頭發,道:“你們先出去。”
“喳。”
屋里,布木布泰抱著孩子在榻上躺下來。
她感受著那人曾住過的這間屋子。
任這天地廣大,但不管他逃到哪里,當整個江山都是自己治下之土,他終究是無路可逃…
到那一天,她要他跪在自己面前,哭著求自己原諒他。
她要讓他匍匐在自己腳邊,親吻自己…
布木布泰心頭有些顫栗,咬了咬牙,心中涌起恨意和盼望…
“額…額…娘…”
孩子忽然囈語了一聲。
布木布泰愣了一下,接著滿是驚喜。
“好孩子,好孩子,再叫一聲…”
“額娘…”
“孩子…再給額娘一點時間,額娘會把你養在身邊,教你騎射武藝…還有他…我們讓他教你詩書謀略,等你長大了,文武兼備,當一個鐵帽子親王好不好…”
西安。
“你別總給他吸手指,臟死了。”
唐芊芊正躺在榻上看著文書,轉頭蠻不高興地說了一句。
“哪就臟了?”陳圓圓向懷中的新生兒笑道:“小呆瓜你說呢?”
那孩子才滿月不久,卻是懶得回答她的。
倒是一旁的花枝正坐在那一個勁盯著他,一本正經地道:“他一定是想吃奶了。”
“你事情辦完了沒有?懶在這干嘛?”
“平時都是我抱的…”
唐芊芊額頭上還覆著一條溫水擰過的毛巾,一邊在文書上勾勾畫畫,一邊聽著兩人說話,心中有些思量起來。
她感到陳圓圓與花枝對這孩子過于溺愛…眼下自己不能與笑郎相守,讓兒子長于婦人之手,恐不是好事。
看來,自己得當一個嚴母了…
陳圓圓卻是剛從開封回來不久,逗弄了一會孩子,問道:“這孩子的身世,你可想好如何說了?”
“有何難想的,堂堂正正說便是。”唐芊芊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
“堂堂正正?”
“是,孩子是我和笑郎所生。大瑞七殿下與駙馬王笑的兒子,我已奏報皇父,請封一個振國將軍的爵位…”
“這合適嗎?”
“沒什么不合適的,只需說笑郎本就是我的夫婿,早年間被楚朝捉了,被逼著尚配楚公主,后來恰逢戰亂,因他先顧家國大義,暫留那邊匡扶漢人江山…”
陳圓圓還有些疑惑,問道:“陛下能任你胡鬧?”
“這些事不說明白,旁人也要在心中嘀咕,不如大大方方說了。既是為兒子好,笑郎明白我的心意,自會默認此事,大瑞這邊也不會失了顏面,論起來,尷尬的還是那位淳寧公主。”
唐芊芊說著輕輕笑了笑,似覺得有趣。
雖是無心,但確實是給對方出了道小難題,想必那丫頭又該扳著臉生自己氣了…
“父皇不是迂腐之人,他巴不得能收服笑郎,自是會同意。此事雖無先例,卻非毫無參照…隋唐時,宇文士及先娶隋朝南陽公主,后來他歸順李淵,又娶了李唐宗室之女壽光縣主。你想,若有人把笑郎比作宇文士及,那誰是隋,誰是唐?”
花枝聽了大樂,向那孩子道:“小呆瓜,你可得把這振國將軍當好了,哪天你那沒良心的爹要是在那邊混得不好,可得靠你養著知道嗎?”
“去,誰許你說他沒良心了。”唐芊芊輕罵一聲。
逗兒子的時光雖輕松,但她心里卻頗為憂慮。
現下這大瑞朝已然有越來越多的問題呈現出來,首當其沖的依然是錢糧。
秦漢之時,關隴還是富饒之地,水土肥沃,但千年以降,土地已變得十分貧瘠。
至此隋唐,關隴就已不足以支持一個國都所需的糧食,皇帝就經常到朝臣到洛陽‘就食’。
近日唐芊芊多讀唐史,有時頗覺感同身受。
比如唐德宗年間,長安又有饑荒,連禁軍也要上街乞討,等東南的糧食送到,唐德宗跑到東宮對太子說“米以至陜,吾父子得生矣。”
問題是,眼下大瑞朝的處境,比安史之亂后的唐還要不如。
唐時還有洛陽糧倉;歲漕從黃河、渭河溯流而上,運輸雖困難,至少還有漕運供給;還有西方的絲稠之路進行貿易。
反觀如今的大瑞朝,困守關中,糧食供給不足、絲稠之路斷絕,加上幾年戰亂,百姓畜產蕩盡,本就貧瘠的土地更加荒蕪。
這種情況下還要整備軍務防止建奴攻來,再加上當時‘免稅三年’的詔令,開口容易,如今國庫里也是空空如也,連官員的祿米都已欠了好幾個月…
就連唐芊芊這次給王笑寫信,也不得不開口要些吃食,直言“笑郎若再不送些果蔬禽肉,我母子恐將餓死…”
這段時間以來,唐芊芊也只能效仿王笑在京城建產業園的辦法,鼓勵關中多種番薯、土豆、玉米。
她這邊布置著春耕一事,那邊皇宮里,唐中元正看著擺在眼前的一盤土豆發了大脾氣。
“土豆土豆,一天到晚就是吃土豆,朕是土豆天子嗎?!”
“陛下啊…京城實在是沒有多少糧食了啊…”
徐州。
秦小竺一睡醒又有些生氣,輕輕捶了王笑一下。
“都說了我算過日子,這兩天容易懷孩子,你偏要弄,這要是懷上了怎么辦…壞東西。”
王笑也十分委屈。
——昨夜明明是都想要玩耍的,玩得時候你還很高興,你睡覺前還夸自己“真好”,一覺起來又成壞東西了…
話卻是不好這么說的,秦小竺一雙手雖然小巧,拳頭卻很硬。
“懷了就懷了,有什么關系?”
“你說的輕巧,這兩年正是戰事最緊的時候,還有,我哪能生在淳寧前面…”
“好了好了。”王笑摟住秦小竺的腰,道:“不要去管什么誰先誰后。”
“哼。”
“別擔心了,沒那么容易懷上的…還有,不許吃藥。”
“哼,知道啦。”
“說起來,小竺如果能生個女兒也不錯…”
“你走開啦。”秦小竺輕輕推了王笑一下,其實又賴在他懷里,似覺得生個女兒確實不錯。
她果然還是好哄的,此時又開心起來,問道:“我們后天就回濟南嗎?”
“是啊,明天送陛下出巡,我們后天動身,這兩天我把徐州的事安排一下,你把護衛整備一下。”
“好的。”秦小竺笑應了一聲。
這是王笑偶爾和她開玩笑是的語氣,她最會學別人說話了。
等到兩人吃早飯時,王笑隨手剝了枚雞蛋給秦小竺,問道:“你知道一枚雞蛋多少錢嗎?”
秦小竺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在山東一兩銀子能買一千三百多個,江南那邊一兩銀子只能買七百多個。”
王笑說著,沉吟道:“民以食為天,要吸引江南的人口到徐淮,糧食至為重要,但我昨日問了許多官員,卻沒幾個人知道雞蛋的價格。”
“嗯?”
“給小竺說個故事吧,以前有個皇帝,一天要吃四個雞蛋,內務府的開價是三十四兩銀子。有次,這皇帝與帝師閑聊,問‘這東西好吃,卻是真貴,老師吃得起嗎?’,答說‘臣家里有時遇到祭祀大典才用一兩個,否則不敢買’…”
“啊,有這么笨的皇帝?”
王笑輕輕笑了一下,沒有說什么,倒是想到些事情。
昨天有人告狀,說是宋信對周衍說了一番話。
“陛下吶,靖安王讓陛下巡河南,豈是真為了陛下的聲望?靖安王早有要改革官制之意,如今陛下才登基,本是封賞群臣、穩固地位、拿回批紅大權,若去一趟河南,一年半載再歸朝堂,官制改革已事成,誰還認陛下信令…”
其實宋信說的不錯。
安排周衍去河南,一是要借皇權更順利地收復河南,二也是想趁機改革官制。
在王笑眼里,楚朝官制效率奇差,權不下鄉野,只能管理士紳。換言之,城池之外的百姓基本是由鄉紳代表朝廷在管著。朝廷對整個社會的掌控力低下,就容易給士紳創造“向下剝削百姓、向上欺瞞朝廷”的情況…
王笑也沒打算追究宋信什么,以他如今的實力,不管宋信說什么、哪怕說他要謀反,也改變不了任何事了。
從來當臣子的說真話才叫難,有的皇帝也許到死都不知道雞蛋多少錢一枚,宋信愿意說真話那就說吧。
——也該給陛下留一些忠心耿耿的可用之臣,雖然他們天天挑撥我和陛下…
不過宋信也不傻,也懂得先捉財權,知道御駕親巡南河之事改變不了,馬上就找王笑要銀子,補充皇帝內帑。
皇帝連一點私房銀子都沒有也確實說不過去。
王笑倒也想給周衍這個陛下應有的體面,但眼下治理黃河都沒銀子,肯定是拿不出銀子來充內帑。
另外,就算有銀子,王笑也有些顧忌,怕周衍拿著銀子練私兵或用在個人享樂上,或怕管內帑的人貪周衍的銀子,比如四只雞蛋三十四兩…
之前文家抄來的銀子被用來練了一支沒用的武驤衛,至今想來都有些心疼。
——總之當姐夫還蠻操心的…
吃飯時正想著這些,忽有仆婢過來道:“稟靖安王,王現公子到徐州了…”
王珰正在城門口接王現,想到明天要出發去河南就心傷…
他對自己的這位嫡親大哥已沒太多印象。
王現到南邊做生意的時候,他才六七歲。
王珰只記得當年在京城家中,因王現的院子空著,自己曾帶著碧縹到那邊‘讀書’,后來被打落了門牙…
此時相見,他看到王現的模樣,先是暗想道:“啊,大哥在江南沾了這種伶人風氣,回頭爹和大伯又要大發雷霆…哦,說來都是因為爹以前總抱著大哥去聽戲…管他呢,我又回不去。”
“見過大哥。”
“是珰哥兒吧?”王現開口便道:“我離家時你正在換牙,怎這么多年過去了,牙還沒長好?”
王珰有些無語,接著見過了嫂子和小侄子。
嫂子倒是個賢惠人,那小侄子卻是一見他就咯咯笑個不停。
“頎兒知道嗎?你要再淘氣,長大了就像五叔一樣沒有門牙。”
“頎兒知道,五叔是個淘氣包!”
王珰只覺這父子倆真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