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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0章 有詩才

  “嘭。”

  “娘的!嚇老子一跳…”

  童元緯本來還沒完全放棄偷襲王笑大營的想法,但到了子時,漫天煙火轟然爆開,徐淮士卒差點炸了營。

  這心境怎么說呢?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西楚霸王聽到四面楚歌,一輩子英雄蓋世,居然淪落到了這種地步。

  悲從中來,童元緯詩興大發,不由又賦詩一首。

  “天上花火驚雷起,帳下嬌娥哭啼啼。平生豪雄不輸人,唯羨霸王有虞姬。虞兮虞兮在哪里?”

  一時也沒心情把這詩再雕琢雕琢,總之襲營是不敢再去襲營了,童元緯與關明只好丟下輜重,帶著士卒連夜奔逃。

  主將這個樣子,士卒也沒了戰心,為了跑得快,除了有馬匹的家丁、不少人連盔甲兵器都丟了。

  童元緯和關明也不管,黑燈瞎火的,想管也管不了。

  一路向南逃到無用山,當時天光將亮,忽然殺出上萬人馬,氣勢震天。

  也不知道這大過年的這些人不守歲,躲在這山溝溝里埋伏怎么就能埋伏得住…

  童元緯倒也不傻,一看就驚呼一聲:“中計了!王笑那里必是空營!”

  ——他娘的就不該聽關明那只蠢豬的,就該按老子說的去偷營…

  混戰之后,才等到天光大亮,關明已經被蔡捂真捅了三刀六洞,腦袋也被高高掛在旗桿上。

  童元緯恨罵不已。

  “說好了斷后,關明什么時候又跑到老子前面去了?那是不是如果沒遇到伏兵他還要比老子先一步進淮安、占老子的地盤?”

  他是舍不得去死的,眼見那些楚軍兇神惡煞殺將過來,很快就下定決心投降。

  “都放下刀兵!傳令下去,東平伯降了…”

  “廢物!”

  蔡悟真還是第一次遇到這么窩囊的對手,橫挎長矛望向前眼一大片跪倒的敵人,既沒有得勝的喜悅,反覺怒火直沖胸臆…

  “美人愛我豪杰氣,小足細細上我肩。”

  王笑打量著被綁在面前的童元緯,道:“你的詩寫得不錯,我很欣賞。”

  一句話,不僅是他身后的張端和陳惟中,童元緯自己也愣了一下。

  “王笑,你不能殺我!我尚有一戰之力、卻投降于你,你若是殺我,以后誰還肯降你…”

  王笑也不知在想什么,微抬著頭望向別處,擺了擺手道:“我不是在說殺不殺你的事,我說的是你的詩。當今天下詩壇,也就是你最懂我的心境了。”

  童元緯又是一愣。

  自己的詩寫得確實好,但也不至于讓王笑如此推崇吧…

  陳惟中本以為王笑是在調侃童元緯,但目光看去,只見王笑一副深沉模樣,隱隱還有些悲傷,似乎真的被童元緯那首‘也配叫詩?的詩’觸動到了。

  好讓人震驚啊。

  在王笑那幾首詩詞橫空出世之前,陳惟中被稱為‘大楚一代詞人之冠’,而這三年來他品讀王笑那幾首詞,卻也深感嘆服。

  但這…能作出那樣雄渾詞作之人,便只是這樣的品鑒水準嗎?

  陳惟中轉頭向張端看了一眼,目光有些茫然與探究。

  國公在想什么?

  張端能看懂陳惟中眼里的震驚,于是丟了個眼神。

  ——不必懷疑,國公的詩詞鑒賞水平就是這么低。

  這就是商賈之子與我們這些士人的差距了…至于他為什么能作出那樣的詞作,別問我,我也不懂。

  張端倒是大概能猜到王笑在想什么,但既然領了十兩銀子的封口費,這事卻也沒什么好說的…

  “你既然是主動投降,我確實不方便殺你…來人,先把東平伯帶下去安置。”王笑隨口吩咐道。

  “是。”

  王笑又看向蔡悟真,道:“今天是大年初一,讓士卒們歇兩天,之后你押著童元緯攻取淮安。”

  “是。”

  “你這一仗打得利落,先去歇歇,回頭我找你喝酒…”

  張端目光瞄去,見王笑伸手在蔡悟真肩甲上拍了拍,心中頗為羨慕。

  自己離成為國公心腹還有距離啊。

  緊接著王笑卻已在帳中大位上坐下來,道:“張端,你準備一下,到時隨蔡將軍到淮安,接下來我把淮安交給你,知道怎么治理嗎?”

  張端身子一顫,強掩住眼中喜意,連忙拱手道:“下官絕不負國公重托!”

  他心里明白,若非山東遭遇黃河之禍,別的干練官員不好抽調,這樣牧守一方的好機會豈能落在自己頭上?

  王笑又問道:“你覺得黃河走徐淮好,還是走山東好?”

  張端正要答話,才想開口竟忽然遲疑起來。

  “這…”

  好一會,這個問題竟已不知如何回答。

  說讓黃河走徐淮吧,那自己到了淮安還怎么治理?

  但現在改口說讓黃河走山東吧?未免顯得自己私心太重…

  好在王笑并不為難他,又道:“你素來多智,但太懶散了些,眼下是年節、我卻讓你走馬異鄉任職,不要嫌辛苦。”

  張端如釋重負,大聲道:“下官早已痛改前非,絕不敢嫌辛苦!”

  ——你天天敲打我,我不改還能怎么辦?

  “知道怎么處置童元緯嗎?”王笑又問。

  張端道:“童元緯罪該萬死,但他攜數萬大軍未戰而降,國公不可殺他。是下官認為其罪罄竹難書,到了淮安之后苦忍月余,忍無可忍,只好一杯毒酒鳩殺了他。此事若被別人知曉,那也是下官與童元緯有私仇。”

  王笑點點頭,道:“可惜了他那詩才。”

  陳惟中站在一旁聽著這些,只覺渾身都難受,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重重撞擊他的一身文人風骨。

  ——呵,頗厭人間枯槁句,裁云剪月畫三秋…

  他是連罵人都能用詩詞佳句來罵的清貴文人,自省之后也覺得何必與童元緯這種人一般見識?

  總之,那軍閥小丑已灰飛湮滅,而自己要救亡圖存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國公,這些是山東來的的奏報…”

  王笑先拿起夏向維的奏報看了一會。

  夏向維主要說了幾件事,先是說了山東雖遇黃河之禍,但好在官府早有準備,軍民齊力救災,勸王笑不必憂心。

  之后則是說到陳京輔提議穩固黃河與山東之事。

  他認為黃河固流山東,有利有弊,難處在于錢糧賦稅,好處在于能盡快拿下兩淮地域。

  但最后如何決定,他不好擅專,故奏報請王笑定奪。

  夏向維又提到,他擔心陳京輔到處游走,難免要得罪許多山東官員,以后不利于治河之事的開展,故而先把陳京輔保護起來,并為擅自拘捕陳京輔一事請罪…

  王笑看過之后,合上夏向維的奏報,接著又拿起吳培的奏報。

  夏向維說了黃河北岸的災情,吳培說的則是南岸的災情,最后也提到兩件小事,一是為沒能保護住王寶請罪,二是提到羅德元帶著陳璜到濟南上書彈劾夏向維…

  王笑又打開賀琬的奏報。

  賀琬在濱州海岸打撈大水沖下來的百姓,也是匯奏了詳情,最后表示并未找到王寶,請國公節哀順變…

  王笑一封封奏報看完,想了想,吩咐道:“替我寫封手令,召羅元德到徐州來押運治河款項…”

  “是。”

  陳惟中目光向北望去,心道王笑原來早有了主張。而隨著這一句話,困攏了徐淮近六百年之久的黃河這次是要徹底離開了。

  千里大河的走向,由他一言而決,乍聽之下只覺氣魄豪闊…轉念一想,這天下重擔壓在肩上,又是何等沉重?

  這個國公爺還不到二十吧?聽說還在水患中失去了至親兄弟…

  陳惟中想著這些,心緒難寧,只覺眼前的王笑更加偉岸而深沉起來。

  王笑不知陳惟中心里想著什么,他處理過政務,目光再次望向徐州城的方向,眼中有些許悲傷…

  “還請國公節哀順變。”陳惟中低聲寬慰道。

  王笑擺了擺手,問道:“我聽張端說,你與柳如是曾有一段往事,為何不娶她?”

  陳惟中愣了愣,不明白王笑為何忽然問到這事,苦笑道:“下官早已娶妻,而以柳大家的才情,下官若讓她委身作妾,未免太辜負她,不若斬斷情絲,兩相安穩。”

  “她對你有情、你對她有意,那你眼看她嫁入錢府就不辜負她嗎?”

  陳惟中一時無言。

  此事以前世人竟贊稱他是“守正君子”,沒想到王笑會這么問。

  何況錢謙益背叛東林投靠鄭黨之前,也沒覺得她嫁得不好。

  “下官家中…”

  王笑擺了擺手,道:“我并非說你做錯了,可能你做的才是對的。只不過你我是兩種人…去吧,今天是初一,去陪陪你妻兒吧。”

  “是…”

  王笑就蠻不喜歡和陳惟中聊天的。

  在他看來,復社這些人一方面自詡風流多情,另一方面卻因循守舊;一方面所處的階級給天下生出無數弊端,另一方面卻有滿腔救亡之志…

  總之是擰巴得厲害。

  他們從不是他那些問題的出路。

  救亡存圖的問題、兒女情長的問題,似乎都不能在他們身上找到答案。

  救國不是寫文章,談戀愛也不是嫖名妓。

  稍有些腹誹著這些,王笑反而愿意卻找蔡悟真喝兩杯。

  蔡悟真說的不多,也不解下盔甲,悶飲了三杯就不再喝。

  “近日我常想到念真,也不知棋盤山上冷不冷…說起來,我這輩子辜負了許多人…”

  王笑這般念叨了一句。

  蔡悟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好悶頭又喝了一杯。

  王笑把玩著酒杯笑了笑,把最后一杯酒潑在地上,站起身道:“前塵往事過眼,只告訴我以后要更強大、更堅決。”

  “老大人擔心王笑要取淮安。”

  “他取淮安有何用?”溫容修道:“等銅瓦廂的潰口堵住,黃河回歸河道。徐淮與山東之間依舊隔著黃河…就山東現在這個情況,王笑能分出多少兵力來守住徐淮?”

  溫容信道:“倘若他把黃河固流在山東呢?”

  “怎么固流?那得花多少銀子、人力?他不可能拿得出來。我們眼下要考慮的是,等王笑趕回山東賑災、黃河復道,如何把徐州收復回來。關明、童元緯就算暫敗也不算壞事,正好可以整合淮地兵馬。沒有了沈保掣肘,王笑也抽不出力,正是我們征收銀糧,演練新軍的好時機…”

  “但王笑賴在徐州不走啊,做什么呢?”溫容信沉吟著,輕輕敲打著桌案,似把自己放在王笑的立場上來考慮這件事,嘴里緩緩說道:“取了淮安…拿徐、淮的銀子固流黃河…”

  溫容修只聽這一句話就感到一陣不適,苦笑道:“我們想多收一分稅都難,王笑還能到我們的地盤上撈銀子送到山東,想來…”

  想來就讓人覺得生氣。

  但生氣解決不了問題,他還是沉吟道:“就算他拿了關明、童元緯這些的積攢的家當,再把徐、淮富戶剝一層皮,要固流黃河也是不夠的。”

  溫容信道:“是啊,不夠的…難怕今年先開始固河了,明年他怎么辦?到時建虜再打來,或者來場天災,遲早要拖垮他的。”

  “這樣的決策要想到不難,但要下這種決心…”溫容修搖了搖頭,“他不是如此莽撞的人。”

  溫家兄弟商議到這里,有人快步走進堂中。

  “北面的消息傳回來了…王笑攻下了淮安。”

  “什么?!”

  難怕鄭元化早有預料,溫容修還是吃了一驚,手中的毛筆在公文上重重按了一下,留下一大灘墨跡。

  “這…他真要把黃河留在山東?這…明后年建奴倘若建虜再打下來?他要從拿哪出錢糧備軍?到時萬一他守不住了如何是好?”

  官場是一種玩平衡的藝術。

  德州之戰時本就可以掘開黃河,之所以不掘,便是指望山東為江南守住門戶。

  等王笑打贏了,甚至還打下徐州了,其勢過甚,便要壓一壓,這邊卻總未想過要馬上讓山東覆滅。

  至少該等老大人理順了江南才行…

  眼下王笑孤注一擲,既讓人擔心其勢太強,一發不可收拾;又擔心他一旦玩脫了,不能再為江南屏障…

  但總歸這樣的手筆,溫家兄弟知道對方已跳出了這個平衡,思來想去,也只能望洋興嘆…

  “本以為他會回山東收拾爛攤子,現在看來這個年是過不成了…”

  “摸老虎的屁股容易,要把它趕回去就難了啊…”

  王笑又回到了徐州。

  “侯恂到徐州了?”王笑微微沉吟著,問道:“為的是侯方域一事?”

  “是,侯老大人這次勸降了商丘,加上他素來有名望,國公是否親自見見?”

  “帶他去見齊王殿下吧…”

  王笑又向陳惟中問道:“此事臥子怎么看?”

  “臥子”是陳惟中的字,王笑明明比他還小一半年紀,開口卻像在考校自己的學生。

  陳惟中道:“鄭黨污蔑沈保掘了黃河,又牽連許多復社成員。依眼下他們放出的證據看,沈保確實下了命令。至于朝宗…他勸沈保開挖黃河大堤的親筆手書也傳開了,怕是落入了別人算計,一時難以洗脫清白。”

  “至于為何鄭黨只陷害朝宗?想必是因為侯老大人親自勸降商丘之事。而方家、冒家、陳家畢竟還是在南朝為地方大員,不好輕動。”

  “國公也在派人把鄭元化才幕后指使之事公諸于眾,但鄭黨做事慎密,不留馬腳。比起沈保白紙墨字的親筆公文,我們還是缺少證據…為今之計,還請國公重用侯老大人,以示信任,并贏得江南士人的好感。”

  王笑又問道:“你認為該如何重用侯恂?”

  “當讓他到山東為河道總督,督理河政。一則讓天下人明白,鄭黨污蔑侯家,實為排除異己;二則侯老大人亦不愿黃河重回商丘,必竭力固河于山東,侯老大人在南京戶部時便以清廉著稱;三則…朝宗為國公做事,卻蒙此大冤,這也是國公給侯家的補償,不僅該重用侯老大人,朝宗之兄侯方夏亦有大才,有舉人功名在身,若非戰亂必已高中,亦該委任為官。”

  王笑又道:“讓侯恂督理河政,引發山東官員、百姓反感,又如何是好?”

  陳惟中道:“當調山東官員到商丘等地任職,如此兩地官員互換,即可消彌爭議。”

  “你認為,侯恂此來,是為了讓我補償?”

  “不敢如此推測,只是…”

  王笑道:“只是人情世故便是如此?”

  “侯老大人勸降商丘有功,朝宗又蒙受不白之冤。若無表態,往后誰還敢來齊王殿下效力?”

  “此事我自會考慮。”王笑道,“你與侯家有故,你去也接待侯恂。”

  “是…”

  讓陳惟中去接待侯恂,也是對陳惟中的又一次考校。

  接著,顧橫波過來求見…

  “不必關門了。”王笑道。

  顧橫波停下手上的動作,婷婷裊裊走到王笑面前行了一禮。

  “見過國公,給國公拜個晚年。”

  兩人不常見到,此時王笑見她走路的樣子就微微皺了皺眉。

  “你既然當了女官,往后行路還是穩當些。”

  顧橫波微低下頭,顯得有些委屈,輕身道:“國公恕罪,下官以前裹的弓足,故而如此…”

  她眼波如秋水,咬了咬唇,輕輕掀起官袍,露出下面的腳。

  那官鞋是她特意改過的,果然是弓彎纖小。

  就這雙在江南被極力吹捧的小腳,王笑見了卻不以為意,似還輕輕搖了搖頭。

  顧橫波甚覺失望。

  ——好想讓他知道自己的妙處啊…

  好在王笑也不再為難她,問道:“何事?”

  “近日吳中名醫李士材先生經游徐州,他最擅長治內經,聽說國公身子還未大好,不如讓他來給國公診診脈?”

  “年節都沒過完,他到徐州…是左大人讓你來的?”

  “是。”顧橫波低聲道:“左大人也是聽說了此事,正好下官要來給國公奏事,她便讓下官提上一嘴。”

  “她為何不親自來見我?”

  “下官不知,許是大人公務繁忙。”

  “要奏什么事說吧。”

  “是。”顧橫波道:“下官近日寫了些駢文揭露黃河案的陰謀,但鄭黨把持江南,暫時還收效甚微…下官聽說山東有一物名為‘報紙’,欲在徐淮試行此物,并推傳到江南,特來奏稟國公。”

  “到時南京禁止報紙流通又如何?”

  “只要讓下官開始做了,堵是堵不住的。搖筆桿子這樣的事,下官有信心,日后定為國公操控江南輿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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