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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9章 慢慢打

  這天被裴民警告了一句,張端心中確實是害怕。

  本來以為王笑重傷,不能理事,這才把政務都丟給左明靜。如果趁著這個時候收服了裴民,把齊王插足錦衣衛做成既定事實。只要齊王做得不差,等王笑以后好了也得默認此事。

  當然,最好的結果是王笑傷重而亡,那他張端往后便是從龍的功臣。

  這樣的賭注,值得他冒險一試。

  但現在看來,王笑根本就傷得不重,否則不會在第一時間就得到消息警告自己。

  好在沒把事情做得太過火,一開始就留好了退路。

  只是多處理了些辦公罷了,通宵務公、哪能算是犯了什么罪?

  這便是張端的聰明之處,他本有許多法子對付左明靜,一個克死了丈夫的女子而已,多的是軟脅可以打,比如造點謠言就能讓她威望大跌。

  但張端不愿留下把柄,他不會忘記自己第一次做王笑就是在孔府,眼見著那高高在上的孔家一夜之間被狠狠打下來。

  小心無大錯。

  這次權當是試探,看看王笑是不是真的重傷,現在看來他還真是有些氣運,被一刀捅進心口還這么生龍活虎…不對,不對…

  張端思及至此,忽然明白過來什么。

  ——那樣一刀下去,還能好這么快,運氣好是說不過去的,除非是一開始算好的,他是故意的。

  “為什么要這么做?”

  正在此時,張端便得到關明來攻打徐州的消息。

  他恍然大悟。

  王笑根本沒有重傷,為的就是吸引關明來攻…我真是太聰明了!

  那這么看來,國公雖然警告了我,但他還是信任我的!

  國公知道以為我的為人,不會多嘴把事情泄露出去,因此對我并不隱瞞…

  張端想到這里,一掃先前的郁悶惶恐,心中隱隱有些振作起來。

  國公這人雖然不太待見士大夫,但勝在有前途,眼下跟著他過得雖然清苦一點,總比朝不保夕要好。

  能得到他信任,以后未必沒有一飛沖天的那天。

  張端頃刻之前在心中做了決定。

  以往還是太懶散了,從此以后當痛改前非,盡心盡力為國公效命才是…

  “殿下,張主事說他病了,不能來見殿下。但小的卻見他根本沒有回府歇息,而是跑到城南就是協助運送木料…”

  “知道了,下去吧。”

  周衍揮手驅退侍從,獨自在廳中沉吟兩步,最后頹然摔坐在椅子上。

  自己本來做得好好的,可恨這張端,非要跑來出謀劃策,害自己得罪了姐夫,不等事到臨頭,他竟是丟下一個爛攤子,調頭跑了。

  呵,獻策之時滔滔不絕,恍如高材俊杰。做事稍遇磨難,半點抗不住。既如此,何必要來害我?

  只怕左明靜以后把這事和皇姊和姐夫一說,他們心里又要起芥蒂。

  皆拜這張端所賜。

  如今想來,當年在朝堂上盡是這樣的官,談起方案頭頭是道、做起事情一塌糊涂。

  無怪父皇常說,天下文官皆可殺!

  周衍愈想愈恨。

  但思來想去,終究是不能拿張端怎么樣。

  一則對方什么罪過都沒犯;二則自己也不能沒有容人之量;三則,拿什么去處置人家呢?錦衣衛又不在自己手上…

  ——張端肯定也是知道這點,才敢明白張膽跑來坑我。

  這么一想,周衍更氣。

  他閉上眼,順氣順了好久,最后只想到三國時魯肅勸孫權的話。

  “今肅迎操,操當以肅還付鄉黨,品其名位,猶不失下曹從事,乘犢車,從吏卒,交游士林,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將軍迎操,欲安所歸乎?”

  年少時自以為懂得這道理,但現在細細思量,才更深刻體會到為人君者是何等的孤獨…

  “人活著誰不是為自己呢?你這輩子都為別人活,何時能為自己活?”

  左明靜不由又想到這次見王笑,對方最后說的這話句。

  當時有人來稟奏關明攻城之事,但王笑也不甚在意,只是點了點頭,其后自己告退,他留下這一句話。

  對此,左明靜是有些不忿的。

  入知事院、來徐州,哪樁哪件我不是為自己活?

  她不是喜歡爭論的人,也不與王笑辯解,心中更在意的卻是別的事。

  “大人,這是你要的文書。”有人進了廳中,把一份公文放下,左明靜一抬頭,見到董小宛走了進來。

  左明靜點點頭,道:“本想把你母親接來,但如今徐州起了戰事,便先等戰事過了再接,你看可好?”

  “勞大人費心了,小宛深謝大人。”

  董小宛有些疑惑,關明數萬大軍來犯,外面風聲鶴唳,但看左大人卻是一點都不著急的樣子。

  她不是多嘴的人,也不問,安安靜靜站在那等著左明靜翻閱文書。

  過了一會,左明靜看過,道:“你做得不錯。”

  她似有些恍惚,忽又問道:“小宛家中母親久病,可知這一帶有什么名醫?”

  “徐州這一帶小宛不知。但蘇州那邊最有名的便是吳又可老先生,他最擅長治疫癥,前些年鼠疫橫行,江浙這一帶許多人都是得吳老救治才活下來,為此他還著了一本《瘟疫論》,與北邊宋文華先生齊名,都算是如今天下最知名的名醫…”

  左明靜沉吟道:“擅治疫癥么…若是要擅治內經的名醫呢?”

  “若論治內經,吳中名醫當屬李士材先生,據說吳地曾有一位名醫自己患了脾泄之癥多年不得好,李老見過他后,只指導了他了一句話,那名醫醍醐灌頂,這才治好了自己的病證。”

  左明靜欣喜道:“小宛可識得李先生?”

  董小宛搖了搖頭,道:“李老是官宦世家,并不開堂坐診,只遇到稀奇古怪的病癥才出手,輕易請不到。我因家母之事也曾想請他施手,但亦請不動他。”

  “無妨,你且把李先生地址寫下。”

  待董小宛提筆寫下,左明靜拿紙條就快步到外間,向人低聲吩咐道:“交給裴鎮撫,讓他速派人到蘇州把這位李先生請來。”

  董小宛目光看去,只覺左明靜少有如此急切之態,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這兩天的相處之中,董小宛已對左明靜既有親近也有敬佩。

  彼此都是知書達禮的人,詩畫、書法方面的愛好也相同,為人和善、并非初見時那樣威嚴,這里便多了一份親近。

  董小宛才情卓絕,在這方面除了柳如是、她甚少有仰止之人,最近卻發現左明靜造詣亦是不俗。而與自己這些人不同之處在于,對方出身高官之家,不愿多顯擺才情,反而還多了一份端重大氣。加上她對自己有恩,讓她不得不敬佩。

  這樣一個人,卻是剛嫁出去、丈夫過世了,董小宛心想“許是上天亦覺得世間少有男兒能與之相配”。

  也不知左大人是想尋醫給誰看病?

  她心中正在疑惑,便聽左明靜溫柔笑道:“我家妹妹明心從小就有心疾,如今雖調養得當,總還是讓人不放心,于是想尋個名醫…對了,等李先生來了,亦可為令堂診治。”

  “小宛深謝大人厚愛。”

  董小宛思量著,從小就有的心疾,何至于到今天才急起來?但不論左明靜的說辭是真或假,她行事確是周全,自己還當好好學著才是…

  說完這件私事,左明靜又向董小宛問起了另一樁小事。

  “我讓徐州城內各大鄉紳把家中家丁派出來、幫忙運輸軍需,有幾家答應了?”

  “稟大人,這兩天…還未有人答應,俱是推托家中沒有人手。”

  左明靜意料之中地點點頭,道:“拿我的名帖,邀請他們兩天后到府衙赴宴,商議明年的山東海貿的采買與商稅之事。”

  “是。”董小宛又問:“既是設宴,酒食以何種規格備置?”

  “不必配備酒食了,想必不會有多少人來。”

  左明靜說完,又向董小宛解釋道:“這些鄉紳久在徐州,對關明熟悉,認為關明就算打下徐州也就是像以前一樣過,他們不會誠心助我們守城。而我的目的,在于借這次戰事,挑出其中聽話的人,給與嘉賞。如此,待到這一戰結束,徐州鄉紳就會明白,聽話才會有好處,朝廷的威信方能重新建立起來。明白嗎?”

  董小宛知道左明靜不必向自己解釋,最后添這番話,無非還是在教導自己,于是行禮應道:“謝大人教誨。”

  等她從公房退出去,不由心道看來左大人對徐州一戰極有信心呢…

  次日,關明對徐州城發動了攻勢。

  按理而言,徐州是自己的老地盤,現在被人占了,他本該全力進攻,不留余力。

  但關明考慮的卻遠遠不止這么簡單。

  這些日子他能在宿遷立足,又不是因為童元緯心地善良愿意接納他,而是因為他還有一半家丁,童元緯也不想跟他打起來。

  要是把這些家丁都拼光了,徐州又打不下,關明才是真的無立足之地。

  因此,剛開始攻城,他依舊是以裹脅來的新兵沖鋒。

  一天下來,關明觀察攻勢,隱隱感到事有不對。

  徐州城堅壁清野,很可能是預感到自己要來打。但既然如此,王笑為什么還不提前把齊王送走?

  還有,當時王笑招降了近三萬人,放這些人卸甲歸田不假,但一有戰事,其實是可以隨時把這些人召集回來的,為什么不做?

  兩種解釋,一種是王笑重傷昏迷過去,不能理事,另一種就是這事是一個圈套,就是在吸引自己過來的。

  關明不得不小心,打算只有在確認了情況之后再決定是不是把底牌打出去。

  童元緯卻巴不得早點把他趕出淮安地界,不停派人催促關明加緊攻城。

  關明對童元緯的想法也是心知肚明,根本不予理會,每每破口大罵。

  “放他娘的屁,老子與王笑打過一仗,已經是兩攻俱傷。他童元緯兵力充足,躲在老子后頭,還不是想趁我和王笑拼個你死我活、他好漁翁得利。老子去他娘的!”

  從城頭下來,秦小竺第一件事就是跑回來找王笑匯報。

  她對關明這種人頗為不屑,認為對方根本不像是打仗。

  王笑卻是道:“關明并非不會打仗,而是不會打公戰、打國戰,他只會打私戰…打公戰者,為大義可以破釜沉舟。打私戰者,只能畏首畏尾。”

  秦小竺道:“那你就夸夸我比他會打仗怎么了嘛。”

  “好吧。”王笑聞言笑起來,伸手擦掉秦小竺臉上的血滴,道:“你最會打仗了。”

  “嗯。”秦小竺這才滿意,道:“現在關明心有顧忌,我只要打兩場勝仗,他很可能退走。”

  “不行。不能讓他現在退走…現在南京那邊都在觀望,盼著關明能干掉我,不能讓他們失望,這一戰打得越久,我們在開封的謀劃才能有越多時間…”

  秦小竺擔憂起來,道:“但是你想過沒有,這一戰打得越久,關明心里的恐懼就越低,徐州城內的信心也越低,現在關明立足未穩,我還有把所握擊敗他。但如果拖到后面,我有可能就打不敗他了,會很危險的。”

  她雖然大大咧咧,打仗的事卻看得明白,眼下徐州城的百姓對關明深惡痛絕,同仇敵愾。但如果打到后面,這種氣勢會散掉的。

  這一點,她不得不提醒王笑。

  王笑卻是又把目光看向地圖上的開封,眼中帶著些苦等消息而不得的無奈。

  “沒事,一切都等開封那邊來了消息再說吧…”

  徐州城內的百姓對關明深惡痛絕,但城內大戶對這一仗都保持著觀望態度。

  如左明靜所言,這次府衙設宴,沒有多少人準備來。

  國公身受重傷、一個女子跑來當巡按、現在關明又打回來…這種種情況下,誰也不想去赴什么狗屁宴席當出頭鳥。

  “顧媚,你說若是一個人都不來,左大人的計劃豈不是落空了?”董小宛向顧橫波問道。

  顧橫波停下筆,笑道:“不會的,左大人既然敢發帖,必定有安排。如我所料不差,余家或司馬家當會來,所謂‘南門立木’,這便是那根木頭。”

  她們如今官身還未批下來,穿的是一身皂服。雖只是下吏的服飾,穿在她們身上卻也顯得煞是好看、颯爽。

  雖然兩人都只是素面朝天,未著脂粉。

  “如此便好。”董小宛依舊有些擔憂,向公房外看了一眼。

  顧橫波招了招手,讓她湊近過來。

  “怎么了?”

  顧橫波貼著她的耳朵,低聲道:“我胸前束得太緊,好難受,你呢?”

  董小宛臉上微紅,偏過頭淡淡道:“我不難受。”

  “今晚回去,你幫我把衣服改一改?”

  “好。”董小宛輕啐了她一口,低聲道:“都什么時候了還說這個…”

  她懶得理顧橫波,又派人到前面探人來了沒有。

  如顧橫波所料,余家派了人來赴宴,然而來的卻是余家的老祖母,還在路上,顯然是對左明靜還有顧慮…

  忽然,只聽前面有人喊道:“國公來了,國公養好傷出來了。”

  董小宛轉著一看,只見顧橫波竟從屜出拿出一個木盒子打開,從當口拿出一支小銅鏡,正拿著口脂準備抹…

  “這…你何時帶的這東西?”

  “早便備下了,我便知道,左大人以女子之身為官,國公必會給她撐腰。”

  顧橫波說罷,輕輕在那口脂上一抿,像是忽然從一個正經嚴肅的官員變成了風情萬種的美人兒。

  她卻也只是這般略抹顏色,免得被左明靜看出來。

  接著,她拿起一份公文,起身便向左明靜的公房走去。

  董小宛搖了搖頭,若非與顧橫波相識以久,此番就要表示不屑…

  “下官見過國公。”

  “免禮…聽說左大人今天設宴款待徐州鄉老,我便想著前來添一杯酒…咳咳…”

  王笑坐在步輦上,說話聲音上次見又顯沙啞了不少。

  左明靜心中奇怪,抬頭看去,只見王笑臉色花白,唇上毫無血色,竟比之前還要虛弱許多…

  她心中一驚之后,登時反應過來。

  ——這是裝的。

  “你們且忙你們的,我就是在屋中待久了,想出來見見人…抬我到那邊去。”

  王笑說著,抬手一指,指向前庭,自有人將他抬過去…

  顧橫波跟在左明靜身后,雖然王笑未看她一眼,她卻也覺心中柔情百轉。

  ——國公這般虛弱的樣子真叫人心疼…

  她看得明白,王笑重傷之下卻還要現身,這是來給左明靜撐場面的。

  左明靜雖有手段,但如果設宴卻沒人前來,未免有失威望,加上前幾天觀齊王有打壓左明靜的意思,王笑這次的動作,要表達的意思明明白白就是“誰不給左明靜面子,就是不給我王笑面子。”

  這便是堂堂虢國公了,傷成這個樣子還能有如此威風,若能對自己也這樣該有多好…

  想到這里,倘若卻又忽然想到,倘若王笑現在與自己歡好,這般沉重的呼吸再加重起來、那俊俏虛弱的臉龐又與平日不同,也是另有一種意趣…

  她這邊正想入非非,忽然聽前面有人通報道:“徐州鄉老司馬壽前來赴宴。”

  不一會兒,一個老頭快步進了前庭,人未至,聲先到。

  “巡按大人見諒,老夫準備把家中仆役安排出來幫忙守城,故而來得晚了…咦,國公竟在?見過國公…”

  本以為會是一場冷冷清清的宴席,到最后卻十分熱鬧,一眾鄉老紛紛前來,坐在前庭品著茶水,啃著番薯,盛贊酒菜豐盛。

  一直到散席之前,王笑忽然匆匆離開。

  司馬壽轉頭向那邊瞥了一眼,心中沉吟不停。

  接著,他忽然聽到鄰坐之人附耳過來,輕聲道:“你看到了嗎?我剛才見國公胸前溢出血了…”

  “今日這場宴,怕是因為關明攻城,國公不得不露面安撫人心…但他竟沒能撐到最后,只怕傷得不輕。嘁,還想瞞我們…”

  “噓,回去再說…”

  是夜,一支箭羽從徐州城頭射下,有人拔起它,送進關明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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