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放心吧,就算今日董小宛沒來,我也沒打算給他們機會與我單獨談。”王笑放下碗筷,走了幾步,一邊消食一邊沉吟著。
“這我知道。”周衍應道,心想我擔心的是你被那秦淮美人給迷住。
“觀沈保行事,人品如何先不說,水平大概是不算太高。其手下幕僚更是…嗯,南邊官員向來如此,風氣使然。這樣的人,竟能把鄭元化逼到眼下的地步。”
周衍想了想,道:“或是,鄭元化老了?”
“不像。”王笑道:“方以智絕非庸才,甚至是我大楚后進一輩當中才智最高的一批,他能說鄭黨大勢已去,那形勢該不會有假。這恰恰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匪夷所思啊。”
“姐夫是怕鄭元化還有陰謀?”周衍猶豫著,想要問上一句,若此事沒有陰謀你會做何選擇?
“這時局說來可笑,但有個分辯事情的小辦法,就是看誰還有亦誠之心、誰就必定是被耍弄的那個。此事要說沒有陰謀,我不信。”
王笑說罷,招手吩咐親隨:“讓小柴禾馬上來見我。”
小柴禾進了偏廳,很快便感受到了壓力。
“為何南京出了這么大的事我半點風聲都沒聽到?!錦衣衛是擺設不成?!給我馬上派人打探清楚。”
換作別人,比如裴民這樣的,此時就要噤若寒蟬。但小柴禾能當穩這個指揮使,抗壓能力自是比裴民之輩強上許多。
“國公恕罪,與建虜才戰罷,錦衣衛的力量都已分配到北面,還有山東也要管著。眼下徐州新定,又要挖暗探、又要督查降官。實在是抽不出更多人手。不是卑職怠惰,實在是力不從心。卑職認為,以山東一地的人力,實無法支撐兩面樹敵…”
——困難這么多,國公你還要強求我做事,這確實是你在為難人。
王笑道:“我既讓你盯緊南京,別的事先緩緩。”
——我知道我在為難你,但情況緊急,出了問題不怪你。
有了王笑這句承諾,小柴禾安心許多,這是心腹人物才有的待遇和地位,能先擔下這種壓力,手下人做事就能無后顧之憂。
他把心思放到南京之事上,思考著說道:“此事卑職沒得到半點風聲,確實是太蹊蹺了…”
過了好一會,忽然有人稟道:“國公,嘉興的陳先生已經捉…不是,已經請來了。”
不用說,王笑便知道來的是那工部主事陳京輔。
“人在哪里?”
“剛進徐州城。”
“我親自去迎…”
那邊董小宛本在府衙外等侯著,忽聽到里面動靜極大,似有人在爭吵。
又等了一會,只見復社三人被驅趕著出來,侯方域臉色漲紅,全然沒有了往日溫文爾雅的君子風度。
“侯公子,香君她…”
“你真不是誰來派的?誤我大事了知不知道?”
侯方域手一抬指著董小宛,眼中猶帶著怒氣與不甘。
下一刻,見到董小宛那張嬌顏,他才恍惚間回過神來,自覺羞愧。
“朝宗!”方以智低聲罵道:“事情成與不成,與董大家發火何益?”
侯方域一拱手道:“抱歉,是我一時氣急。”
話說完,他也感到極是丟臉,一偏頭,悶不吭聲就走。
陳貞慧長嘆一聲,勉強笑道:“董大家勿怪,走吧,帶你去見香君吧…”
“幾位公子回吧,小宛自有住處,來日去看望香君與橫波便是。”董小宛行了一禮道。
“董大家莫怪朝宗了,他被柳臭嘴譏諷了幾句,正在氣頭上。”
“前次才受過侯公子恩惠,又豈敢怪他?”董小宛笑道,“確是有遠房親戚在徐州,已打了招呼,一會便來接。”
方以智問道:“無礙嗎?我們陪你等到人來吧?”
“不敢勞方公子煩心,這里是府衙前,自是無礙。”
方以智急著與陳、侯說齊王之事,又拱了拱手,方才彬彬有禮地與董小宛別過。
待三人走遠,婢子嘆了一口氣。
“姑娘,你哪有什么親戚在徐州?我們出門又急,行李銀兩也沒帶多少,這可怎么辦啊?侯公子不過是話趕話說了一句,姑娘你何必這么小氣?”
“我就是這么小氣,你要怕跟著我受苦,自己跟著去。”
婢子唬了一跳,不敢再抱怨,委委屈屈縮在寒風中,轉頭四看,也不知該往哪去。
“先找間客棧宿下,大不了明日到街上擺個攤子賣藝…”
正此時,卻見府衙門打開,一個小姑娘探出頭四下看了看。
董小宛目光看去,見對方穿著一身束袖的武袍,頭發束起,看起來十分颯爽,長相也是很好看,臉上帶著一股笑意,像是遇到了極有趣的事,眉目里都有些嘻嘻哈哈的意味。手里還捧著一袋糕點在吃。
再低頭一看,只見她穿了一雙馬靴,腳丫子是沒纏過腳的天足,舉止靈動,行走間像是帶著風,幾步便跑到自己面前。
只一眼,董小宛便被對方吸引住。
這女子與自己全然不同,渾身上來,沒有半點拘束,一派自然。
“那幾個書生走啦?剛才看他們吵架好有趣,這就不吵了,可惜沒打起來…”
董小宛一時不知竟如何回答。
“剛才你們說話我都聽到了,姓侯的真小氣,自己辦不成事,朝女人撒氣算什么本事?對了,我叫秦小竺,你叫董小碗吧?一個小竺,一個小碗,我們真是有緣,我這名字也是一位董先生起的…”
董小宛只看對方衣著,便知非富即貴,行禮道:“小宛風塵女子,不敢與貴女并論。”
“我前次見了李香君和顧橫波,她們就比你為人大方一些。對了,你也會說故事嗎?”
“說故事?”
“不錯。”秦小竺點點頭,這一個小動作竟有些威嚴之態,道:“她們說了劉寄奴的故事,你也會說嗎?唔,我可以給錢。”
董小宛目光看向秦小竺手中的糕點,道:“貴女所吃的蜂蜜糕便有一個故事,唐朝貞觀年間,徐州節度使張愔有一寵妾,名曰關盼盼,擅用蜂蜜制糕,常食能保持紅顏不老,張愔特意為她蓋了一座燕子樓。張愔死后,關盼盼矢志不渝,在燕子樓中為其守節,一生理佛,是為‘自埋劍履歌塵散,紅袖香銷已十年’。后來,蘇東坡、文少保都曾到過徐州燕子樓,題詠名詩…”
關盼盼的故事,董小宛自己是很有感觸的,每每讀到相關詞賦都不覺落淚,心嘆流落風塵的女子若能遇到值得托付的良人,供其一世回味,十年青燈苦佛有何不甘?
她不由又低吟道:“燕子樓中霜月夜,秋來只為一人長。”
秦小竺卻還沒感受到其中的深情意蘊,又問道:“嗯,倒也有趣…你有沒有打仗的故事?”
——我更喜歡聽打打殺殺的。
董小宛略作沉吟,道:“從文少保那篇燕子樓的詩,倒可說說他領兵抗元的故事,只是…”
只是我哪有空給你說故事。
“好呀!”
秦小竺轉頭一看,見府衙里面又有動靜,知道王笑要出門了,急道:“去我那說故事吧,我事情還沒做完,別被撞見了。”
董小宛剛才在里面丟了個大臉,心中正覺尷尬至極。此時再聽要進府衙,又臊又怕,有心不去。
“我不好隨貴女進去的…”
然而秦小竺行事頗有幾分霸道,竟是拉著人家的手不由分說就走,嘴里還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今天這事錯的又不是你,是那些人厚顏無恥,你怕什么?”
董小宛吃了一驚,心想她居然都看到了,這也太丟臉了…
不多時,府衙大門打開,王笑大步走出,翻身上馬,奔向城門,迎了陳京輔。
陳京輔已看過徐州城頭上高懸的人頭,心中震驚王笑能砍這么多人,正小心翼翼地壓住馬簾,免得妻子和小兒子見到這樣的慘狀。
——殺這么多人,這虢國公該有多兇?早知道不來了…唉,但本也沒得選…
接著,前面馬蹄如急雨,一個身著袞袍、氣宇不凡的少年人翻身下馬,一把就撈過自己的手。
“陳大人能來,黃河兩岸百姓有救矣!”
陳京輔瞳孔一張,不由有些呆住。
他試想過這一趟來會遇到怎么樣的場面,卻沒想到與王笑如此熱情,第一次見面又是這樣一句話壓下來。
好會收買人心,也好會給人壓擔子!
不是,我還沒答應你投奔你呢。
陳京輔嘴唇抖了抖,喃喃道:“國公言重了…”
“陳大人治黃河的奏折我已細看了,此事要做、時間已然很緊,最好在明年春耕前能做出成效來。唔,是我冒昧了。陳大人的住處我已安排妥當,先去看看吧。”
王笑根本沒給陳京輔談論別的問題的機會。
比如你們山東政權如何如何…他已經膩煩這些了。
倒是一些細節問題,王笑反而不厭其勝,親自給陳京輔講解。
“陳大人先到我們山東農業處水利司任職,品級雖是王府屬官,俸䘵是原來的三倍不止,還有一應待遇,比如醫保社保皆有,就是官員和家屬看病不花錢之類,我回頭讓人與你細說。
開銷也少,比如令郎讀書是不用束脩的;比如我們這邊任官,不必你親自掏錢請幕僚,官吏都是配齊的…唔,徐州這個院落雖是暫住,但回頭還會分發一間宅院。”
陳京輔聽得茫茫然,他也不是善言辭之人,喃喃道:“是是,謝國公厚待,這些是身外之物,為官最重要的還是造福百姓。”
“不錯,陳公與我,同類人也。”王笑應道,這句話也是新學的,學無止境嘛。
他又道:“人說黃河百害、唯富一套。我愿與陳公攜力,將黃河下游治理得如同河套。”
陳京輔滿腔疑惑和不安終還是沒再問出來。
他本就不是那種會投機的,能安心做事也就是了,管頭上是哪個派系。
“是,下官愿將治河方略獻與國公,便在馬車上的行李里…依下官所見,治黃河,拼命筑堤是不行的,逼得黃河無路可走,安得不發脾氣?唯有以大禹治水之法,疏、浚、導、引,才可見成效…”
這次,換作是陳京輔絮絮叨叨地說起來。
很多東西王笑其實也聽不懂,但就是不懂,才要把陳京輔請來。
兩人緩緩而行,相談甚歡。
馬車中卻有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探出頭來,打量了王笑一眼,老老實實道:“你便是國公爺嗎?小子拜見國公。”
陳京輔此時才想起,自己還沒帶著家人仆役向國公行禮呢。
“國公勿怪,這是犬子,名陳璜,從小就是個調皮的。”
“稟國公,小子不調皮。剛才父親說的遺漏了一點,治理黃河,除了防澇還要考慮引河水灌溉民田。父親,你往日是常說的,今兒怎就忘了?”
“閉嘴,沒有你說話的份…”
王笑擺了擺手,他當然知道陳京輔沒提此事是因為自己如今只有一座徐州。如果要占下開封、商丘等地的話,眼下兵力吃緊、士卒疲憊,防御北面尚且勉強,手伸不了那么遠。
他回頭看了陳璜一眼,向陳京輔道:“令郎小小年紀就有此見識,來日必成我大楚棟梁。”
稱贊別人又不花錢,陳京輔果然很高興。
前面正好又遇見復社三個公子的馬車過來,被侍衛擋在路邊。
陳京輔“咦”了一聲,喜道:“那是方大人?”
“陳大人也認得他?”
陳京輔不停點頭,道:“方大人的學識,下官深感佩服。他家學淵源,博采眾長,天文、輿地、禮樂、律數、聲音、文字、書畫、醫藥、技勇無一不通、無一不精。下官在南京時亦曾多次與方大人探討河務,對他的見地是按案叫絕。他如今也在國公麾下效力?”
“沒有。”
陳京輔深感遺憾,嘆息了一聲。
他顯然對方以智十分推崇,又說道:“國公可讀過方大人的詩句?從他詩中便可看出他的不凡來…繁霜如雪孤南征,莫道能無故國情。斥抱揄方始大笑,牽牛負軛總虛名。凌云久動江湖氣,杖劍時成風雨聲。海內只今信寥落,龍眠山下有狂生。”
王笑聽了微微一笑,擺了擺手,道:“方以智這兩日必定還會來找你聊天,你只需告訴他一句話,想要經世濟民,沒達到能放眼天下全局之時,不如低頭看看腳下務實之路。若真不擅長勾心斗角,回去寫文章也是好的。”
陳京輔有些惶恐,拱手應諾一句,眼看著雙方馬車交錯而過,心中底氣更虛。
他自認才學遠不如方以智,如今自己被王笑熱情相迎,方以智卻被趕在路邊,也不知這是怎么回事…
同樣的,方以智、侯方域、陳貞慧三個也是看著王笑與陳京輔相談甚歡的場景,感到一臉茫然。
方以智只覺心里空蕩蕩的。
他從出生起,骨子里就帶著傲氣。
論身世,他出生在“一門五理學,三代六中書”的大族,文韜武略、忠貞孝義之士歷代不乏其人;
論才干,他學貫古今,博涉多通,早早便有“今天下脊脊多事,海內之人不可不識,四方之勢不可不識,山川謠俗,紛亂變故,亦不可不詳也”的覺悟;
論人品,京城破時,他被瑞軍捉拿,施加酷刑,膝蓋都被削到骨頭,依然未降,一直逃到南京。這次謀事,他自問一心為的是家國百姓,不含半點私心…
然而,為什么呢?
王笑為什么就看不上自己的策略?
這一次來徐州,到底做錯了什么?
方以智低頭沉思不已,涌上來的卻是巨大的挫折感,似乎想要把他一世為人的驕傲感都轟然推翻…
徐州府衙。
秦小竺拿了一顆果子給董小宛。
“呶,你吃…說完了文少保,說說那個關盼盼的夫婿、徐州節度使張什么來著,他打過仗嗎?”
董小宛有些恭謹地接過果子,道:“張愔倒未曾有過顯赫戰績,那是唐憲宗年間,憲宗勵精圖治,力圖中興,天下也算太平,若要說當時的戰端…可以說說李師道,他派人焚燒河陰倉、刺殺宰相,倒有也些故事。”
秦小竺點點頭,撫掌道:“說李師道也好。你等等啊…來人,王笑回來了嗎?”
董小宛轉頭看去,外面一個打扮成管家模樣、舉止卻很稚氣的女子過來回答了一句,她相貌很漂亮,但說話口音怪怪的。
“嗨,國公沒有回來,新來的陳大人家里國公還在呆著。”
秦小竺探頭向窗外眼巴巴地看了一眼,低聲念叨了一句:“還不回來,真討厭。”
但她一轉頭,又把剛才的幽怨拋開。
“快說快說,李師道刺殺宰相,這故事有意思!”
董小宛略作沉吟,心里揣度著秦小竺愛聽怎樣的故事,于是稍作了些春秋筆法,用好聽的聲音娓娓道來。
“李師道有兩名愛妾,分別叫蒲大姊、袁七娘,李師道對她們恩寵有加,又當成謀士看待…”
新收拾出來的宅子里,陳京輔任家人放行禮安頓,自己卻迫不及待從箱子里拿出一張張圖紙,就著燭火與月色在院子里與王笑說起黃河治理。
連方以智那樣的大才都沒被禮待,這給了陳京輔很大的壓力。
——不好好干不行了!
手指在圖紙是來回移動,陳京輔滔滔不絕地說著,王笑有些吃力地聽著…
說到興奮之處,陳京輔也漸漸忘了自己眼前的人是堂堂國公,把所有想法都一股腦地抖出來。
王笑聽著愈發吃力,不由擺了擺手,道:“陳大人,說得簡單點聽。”
“是,是…”
“以下官所見,黃河已經到了極危險的時侯,黃河改道南下,已歷近六百年…”
“近六百年,筑堤、決口、筑堤、決口,如此反復,黃河已經是一條很高的懸河了,河堤內的河灘高過河堤外的平地三、四丈之多,甚至能達到五丈以上!一經奪溜,建瓴而下…”
王笑抬頭看向屋頂,這屋頂不過兩丈。
五丈,大概已有十五米高,潰堤有多危險不說,修堤又要花多少銀子?
陳京輔嘆息一聲,又道:“先帝以前,國家歲靡巨帑以治河,一歲花費五、六百萬金,然而真實用在河道上的不及十分之一,其余…全被官員揮霍殆盡!”
“及至吳閻王開決黃河水淹開封,這河政便算是完全毀了,一年比一年澇…”
“河政之難,在于循環反復,上游河沙不斷沖刷而下,下游愈發淤積,堤越來越高,為禍越來越烈…”
“下官前次上書,實因黃河之患已迫在眉睫,若不再治理,只怕今、明兩年內還會出一次更可怕的決口,這件事鄭首輔也十分關切,悉次召下官商議,但確實眼下這局面,實在是拿不銀子與人力來治理。”
“下官之所以辭官,既是心中失望,也是實不忍見到時的慘狀…此事怎么說呢?黃河每年都在決口,但下官說的,是更為可怖的大潰決…”
陳京輔抬著手,一時不知如何形容。
王笑沉思起來,依陳京輔的說法,要想治上游,就得打下開封等地,自己暫時很難做到…
“若是大潰決會怎么樣?”
陳京輔想了想,道:“若是如此,不僅是徐州城,只怕整個江北都要成一片汪洋…”
他猶豫片刻,道:“但還有另一種可能,數百年淤積下來,南河已成懸河,南邊河道漸高于黃河故道,若是決口,也可能會出現河水北流、襲卷山東的情況。但這只是下官推論,還需實地…”
王笑忽然道:“我問你,若是人為潰堤,是不是能確保黃河水是會沖向山東?!”
“國公說什么?人為?這…這…這種事,豈有人敢做?誰能擔得起這樣的千古罪名…”
王笑猛然一個激靈,遍體生寒!
他臉上血色全無,張了張嘴,陳京輔再說什么根本就聽不清。
多日想不通的問題在這一刻豁然明白過來…
為什么復社上竄下跳都沒被鄭黨打壓?
為什么鄭元化會被逼到‘眾叛親離’的地步?
他是故意的,是故意的…
“擔不起,擔不起…如果…換別人上來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