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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2章 打就打

  千靈山是燕京城西第一高山,登上山頂,可俯瞰京城全景。

  這日天氣晴朗,王笑負手立于山巔,注目遠望。

  西南的貓耳山,西北的白草畔、百花山,北面的陽臺山、妙峰山,東北的鱗龍山、蓮花山等遠郊名山均清晰可見。

  正是千峰競秀,景色奇佳。

  王笑于是道:“怪不得叫千靈山。”

  他身邊站了個和尚,是從附近另一個小山頭上的戒臺寺里拐來的方丈。

  戒臺寺始建于唐高祖武德五年,本名慧聚寺。

  說到戒臺寺,倒也有一件王笑不知道的小事。

  戒臺寺有一座大鐘亭,掛了一個大鐘,名叫幽瞑鐘,鐘聲名滿天下。

  其背后三山環繞,前方東望平原,鐘聲經過山體震蕩,因此在四十里之外的京城阜成門附近都能聽得見。

  如果歷史沒有再次被改變,也許很多年之后,一位名叫曹寅的江南織造會在這里賦詩一首,詩云“白云滿山誰打鐘?馬首西來路不逢。據此相看如一夢,因緣還欠戒臺松。”

  詩是好詩,可惜,前幾天王笑砍了曹振彥。

  當時曹振彥之子曹璽亦隨父在軍中。王笑拍了拍曹璽光溜溜的腦門,問道:“生兒子了嗎?”

  “還…沒,沒…”

  “可惜了。”王笑感嘆了一句,覺得自己像個反派一樣,于是又安慰了一下自己:“就當是為了大同百姓吧。”

  戒臺寺千年古剎經歷戰火,五代十國宋遼金元的戰亂也沒曾將它焚毀。如今清兵入關,也不至于要毀了寺廟得罪佛祖。

  王笑卻不管那么多,把寺里的存糧搶了個精光,搶了許多衣物和鞋。

  他確實沒有太多糧食。搶和尚廟的時候,他麾下人馬都已經餓了一天了。很多人鞋也磨爛了,腳底板都穿過鞋底直接踩在地面上。

  好在戒臺寺作為京郊名剎,還是很富裕的。

  此時站在千靈山上,戒臺寺的方丈明智苦著臉,深深嘆了口氣。

  “阿彌陀佛,國公搶擄敝寺,就不怕佛祖怪罪嗎?”

  “佛祖怎么能怪罪呢?”王笑很是詫異,道:“我這些人都快要餓死了,到貴寺化緣,是為了避免被餓死。所謂‘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方丈可以算算,這是造了幾級了。”

  明智雙手合什,又嘆了口氣。

  王笑只好安慰他。

  “以前我家母親到你寺里,一次也捐上幾百兩香銀。方丈何必這么小氣?出家人總計較這些俗物,可就落了下乘。”

  “出家人與世無爭,國公爺何必把我們牽扯到兵戈之中?”

  王笑把明智擄上來卻也不是為了閑聊。

  在寺廟里時間匆忙,搶了糧食就得跑,他因此把人帶到這山上來仔細盤問。

  “我聽說,那建奴主將到你廟里燒過香?”王笑問道。

  他問的卻不是多爾袞,而是包圍了千靈山的兩萬鑲紅旗兵馬的主將,此時還能遠遠望到那邊的大旗。

  明智倒也實誠,老老實實答道:“是,關外施主還布施了不少銀兩和吃食,道是會秋毫無犯。”

  這句話頗有些委屈,言下之意大概是國公你太兇蠻,還不如人家關外施主懂禮數。

  不遠處唐節冷笑了一聲,譏道:“拿劫擄我關內百姓的糧食布施,施主個屁!狗和尚也不是好東西。”

  “阿彌陀佛…”

  “少說沒用的。”王笑擺了擺手,又問道:“你那施主姓甚名誰?”

  他還在打探多爾袞這次是派誰來圍追自己,布兵相當謹慎。

  明智道:“姓愛新覺羅,名碩塞,號‘霓庵居士’。那施主自陳是關外太宗皇帝第五子。”

  “哦,他竟還有字號?”

  明智感慨道:“不僅有字號,他為人彬彬有禮,精通佛法,擅長書畫,無世俗之氣…”

  唐節聽了又是冷笑,抬腳便要踹那和尚。

  “吃里扒外的狗屁和尚,想當漢奸老子現在就送你下山。”

  明智和尚有些驚恐。

  王笑卻是攔了攔唐節,又向和尚問道:“那你觀三殿下如何?”

  “唐施主身上殺戮之氣過盛,若要得善終,可在敝寺修行,以佛法化解殺戮…”

  眼看唐節擦了擦手中的槊,王笑卻是笑了笑。

  “都是皇子,你是第二代,人家卻是第三代,比你文明一點怎么了?”

  當然,看唐節這德性,碩塞大概不只是文明了“一點”。

  王笑又問明智:“你觀我又是如何?”

  “國公秀潤天成,但亦有戾氣…”明智說到這里,看了看王笑腰上的火銃,改口道:“但,這…國公塵緣未了,就不用修行了。”

  不用修行就好。王笑拍了拍明智和尚,繼續打聽著碩塞在戒臺寺的言行。

  雖然還未交戰,他已經感覺到碩塞比瓦克達難對付得多。

  王笑不怕清兵來追。

  在這群山之間,他手下的泥腿子跑得比兔子還快。

  清兵如果不追,這仗就變得難打起來。

  他沒有糧草輜重,在山里風餐露宿也不是辦法,總得想辦法搶糧食。

  可是碩塞十分重視糧草的運送,同時還死死扼住通往京城的道路。王笑知道再這樣下去,不被圍死也要變成野人了。

  但他沒有變成野人的資格,清兵勢大,可以輸一次、兩次。他卻必須保證每一次都贏,輸一次就是萬劫不復…

  京城以西。

  永定河自北向南緩緩流淌。在宛平府境內,把西面的山區和京畿平原分隔開來。

  永定河古稱治水河、盧溝河、無定河。上游流經黃土高原,因此有“小黃河”“渾河”之稱,遷徙不定,故舊稱“無定河”。

  有楚一代,洪水愈趨嚴重,改道頻繁。楚朝曾大規模疏浚筑堤束水,河身開始穩定。

  如今碩塞就駐兵永定河畔,兵圍千靈山。

  帳中,一張地圖攤開著,碩塞正在仔細看著地圖。

  他今年十八歲,是皇太極諸皇子中最文武雙全的一個。

  但碩塞從未想過皇位,皇太極殯天后,也沒人想過要推舉他即位。

  因為大清是由部落而來,極看重母族的勢力。子憑母貴不是一句虛言,福臨能即位不是因為個人有什么能耐,而是因為他額娘來自科爾沁。思路手機端最快/l/z/w//o/m

  連豪格這樣戰功赫赫的親王都爭不過,何況碩塞?他連入場的資格都沒有。

  碩塞的額娘葉赫那拉氏,是葉赫部首領的女兒,算起來是皇太極的表妹。葉赫那拉氏先是嫁了烏拉部的貝勒。烏拉部被努爾哈赤滅了之后,葉赫那拉氏就改嫁皇太極,生下了碩塞之后,皇太極把她送給了下屬占土謝圖。占土謝圖死后,她又被送去嫁給了哈達部…

  碩塞就是這樣在沒有額娘的情況下長大的。

  為了討好皇太極,他努力練習弓馬,也努力學習漢學。結果沒等到他成年,皇太極就翹了辮子。

  但這一身才學總是有用的。

  碩塞很珍惜自己承澤郡王的爵位,在大清,宗室子弟多如螞蟻,唯有建功才能立爵。

  這次入關,他終于得到了機會。

  瓦克達一死,多爾袞終于不在顧忌碩塞的身份,讓他來圍堵王笑。有人說這是為了消耗鑲紅旗。

  但碩塞明白,多爾袞并非不顧全大局的人。用自己,只因為派別人很難牽置王笑了。

  他謹慎,再謹慎。

  駐軍永定畔,他甚至想過王笑會不會決了永定河,放洪水淹自己的兵馬。

  他不會因為這是在關內就認為王笑做不出這種事,仔細探查過,相信河水無法淹沒大軍,這才安營扎寨。

  接著,守好糧倉、扼守道路、散布探馬,一樁樁一件件他都親自安排。

  他不許士卒落單,并時刻關注千靈山的動向,卻不率兵輕易進攻,不給王笑任何一個反擊的機會。

  碩塞知道。眼下王笑能做的選擇已經不多了,他的糧草最多再讓他吃三天。

  一是率部東進,試圖進入燕京。于是碩塞死死扼守住盧溝橋,雷打不動,同時探馬散布了永定河。王笑若想進京,必須正面決戰一場。

  二是西撤進入更廣袤的山區。碩塞不會去追,他不是瓦克達那種蠢材,他不貪功。王笑要走,他就讓王笑走,三天的糧草吃完,那些泥腿子不戰自潰。實際上,王笑已經兩次撤進了千靈山以西的草柏嶺,見碩塞不來追,自己又悻悻地回來。

  王笑的第三個選擇是北上,進入門頭溝,再由門頭溝繞到香山,從城北進京。

  碩塞認為,這是王笑最有可能的選擇。

  而王笑若是做出這第三個選擇,碩塞本可以與京城北面的蔡家禎部一起合圍他。當然,不用蔡家禎合圍,碩塞也不懼與王笑堂堂正正決戰。

  現在,蔡家禎已經在對付那一萬余關寧鐵騎。

  戰勢已經進入了最微妙的時候。

  散布在整個京畿大地上,唐中元、王笑、秦山湖、多爾袞、豪格、蔡家禎…包括碩塞自己,每部人馬處在不同的位置,一進一退的時機都需要權衡考慮。早一天晚一天,結果都可能天翻地覆。

  碩塞的指尖有些顫抖,劃過地圖上一個個地方。

  千靈山、永定河、盧溝橋、門頭溝、香山、京西古道…

  “王笑,你時間不多了,會去門頭溝吧?”他喃喃自語道。

  下一刻,軍帳外傳來一聲急報。

  “報!楚軍動了,向北起行了。”

  碩塞倏然站起,出了大帳,盔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他走上戰臺,拿起千里鏡望著山上那移動人影,皺眉思忖起來。

  “傳我軍令,盧溝橋守軍不可妄動…”

  “探馬繼續打探楚軍情報,隨時報來…”

  “其余人,拔營,向北!”

  京城西面之山,統稱西山。北接上谷,南通涿易,西望代地,東瞰燕薊。

  從黃帝建都于阿,披山通道于西山開始,西山之間的古道屢經修整,日久年深,便成了“京西古道”。

  京西古道并非平整的康莊大道,而是蜿蜒盤旋在群山之間的小小石階。數千年來,商旅、軍隊、獵戶、采藥人、采香人通行其間…

  王笑已經在西山之間輾轉了很久。

  他的游擊戰法已經漸漸不靈了,京城破在眉睫,也沒有時間給他繼續騰挪練兵。

  于是他開始率部向門頭溝進發。

  沒有人知道他要做什么,民壯們只知道聽令,唐節則是皺眉思索,到最后還是想不明白。

  牽著馬走在京西古道間本就不是易事,而為了更快地行軍,很多地方是連道路都沒有的。

  民壯們滿是荊棘的草叢中穿過,爬過峭壁,一向北上。

  他們從山巔望下去,能看到清兵緩緩行走在永定河邊。

  兩股兵馬平行著一路向北,卻因群山阻隔不在交戰…

  行軍自然是一件很苦的事,磨滅掉了人性中的許多東西。

  二順卻沒有覺得很苦,比起從小吃過的苦,他不覺得這算什么。

  他腳下蹬著一雙嶄新的僧鞋。因為之前從建奴身上剝下來的軍靴又磨破了。

  他也不覺得餓,出發前已經吃飽了。

  但連著在山里走了兩天,他身上帶的干糧只剩下一天的額份。

  二順有些擔心,這剩下的口糧吃完了怎么辦。

  但轉念一想,管他呢?跟著國公爺,哪還怕餓死啊。等吃完了再打場勝仗唄。自從當了兵,自己還沒打過敗仗呢。

  把這點念頭拋開,二順也不在乎腳下的蔓草割人,他抬頭看著天,又想到自己的老娘和妻兒應該已經到濟南了,住著有瓦遮頭的屋,吃著飽飯,還有新衣服穿。

  “太想去看看他們了啊。”

  他在心里念叨了一句,又四下掃了一眼。

  他如今也是百戶了,手底下管了一百個民壯,行路途中時不時要留意一下有沒有人掉隊。

  走到傍晚時分,隊伍前面的國公爺停下了腳步,抬起手下達了軍令。

  “原地休整,就食…”

  二順和同袍們一起坐下來,把干糧拿出來。又側頭看了看手底下幾個隊正,等到隊正看了一圈,一百個民壯都拿出了干糧,大家才一起吃。

  二順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麻煩,每次都要一起吃飯。另外國公還有很多奇怪的規據。比如行路的時候不能說話,但休整的時候又要讓每個百戶圍坐在一起聊天唱歌…

  管他呢,反正國公怎么說,自己就怎么做就是了。

  近五千人就這般安安靜靜地坐在地上吃飯,整齊劃一,連喝水的時間都差不多。

  生嚼干糧自然說不上好吃,也就是抵個飽。但眾人有同甘共苦的袍澤,做什么都是一起,也已生出了巨大的歸屬感,不覺得這樣的苦日子難挨。

  一頓飯吃完,他們攜帶的干糧就只剩最后一頓。

  二順知道,明天又要去打仗了。

  他有些期待起來。

  果然,這天夜里,國公爺沒有再讓他們操練陣線,只派了小股人馬下山去騷擾建奴,其余人早早就睡下。

  他們沒有營帳,就睡在樹下,好在這段時間不常下雨。

  睡到寅時三刻,天還未亮,二順被人推醒。一睜眼,卻見是牛老二。

  “去,把弟兄們都叫起來,準備再干一仗。國公說了,干完這一仗,帶你們往回去,到山東見見你們的家人。”

  二順一個激靈,腦子瞬間就清醒了。

  他連忙跑過去把自己手底下的一個個隊正都推醒來。

  “干完這一仗,我們回去見家人…”

  很快,近五千人全都醒過來,安安靜靜地開始下山。

  等到山腳下,國公又下令把最后一頓干糧吃了。

  二順嚼著干糧,目光躍過人群,看著隊伍最前面跨上戰馬的國公。

  他很崇敬國公,但其實沒和國公交談過幾句話。倒是有好幾次都是大家圍在火堆旁邊,聽國公說話。

  說山東是什么樣子、遷過去的家小在那邊會是什么生活,說打仗是為了什么…

  二順覺得國公說的比孫先生說的更容易懂,他知道自己是在保護家人也是在保護這個國,他感到驕傲,也感到希望。

  畢竟如今也是個百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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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順還知道自己手底下這一百個人,個個都不會逃。

  自己這些泥腿子,也是能打硬仗的。

  而吃完手里的干糧,硬戰就開始了。

  山上突然有火光亮起,在夜色中極是顯眼…

  二順聽著命令,拿出火銃,裝填、上膛。

  接著,一聲命下,近五千泥腳子向東面的清軍營帳奔過去。

  “今日,唯死戰!”

  這一次只有這一個命令,沒有別的各種亂七八糟的安排。

  二順卻只覺得輕松。

  終于不用記壕溝要挖多深、沖鋒要跑幾步停下來、要怎么要佯敗…終于可以認認真真的殺敵了。

  他知道,建奴很想和自己這些人真刀真槍干一仗。

  但其實,自己也很想跟建奴真刀真槍干一仗。

  “來啊!打就打啊!”

  二順想喊出來,但卻緊緊抿著嘴,把激蕩化作手掌中的氣力…

  五千人沉默得像是一支無聲無息刺出的長矛。

  東面,朝陽從遠處的城墩后面一點點升起,漸漸要亮照這世間…

  “開銃!”

  這個清晨,伴隨著這一聲令下,開始了新的一天。

  火銃聲回蕩在清兵的營外。

  一個個清軍將領求而不得的、正面與王笑決戰的機會,就這樣突然擺到了碩塞的面前。

  他倏然翻身而起,驚愕地聽著遠處不停響起的“砰砰”聲。

  “王笑是瘋了嗎?五千泥腿子沖營?是跑來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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