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沒有人再注意到街角這邊的小打小鬧了。
一個老頭在打兒子的場面經常可以見到。
虢國公一刀斬下知府大人的腦袋,血噴如涌,這顯然更具沖擊力。
民眾其實并不了解知府施光卓,都是平頭百姓、誰能認得幾個官?頂多就是覺得在知府治下的日子過得不怎么好。當然,這并不是施光卓的過錯,整個楚朝都在內憂外患,施光卓在任這幾年做得不算好,但其實也不算差。
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虢國公大刀一揮,民眾只知道,國公爺砍掉了一個貪官。
世間的貪官又少了一個,大家的日子又要好過起來!
驚恐之后,聽著官兵的呼喊,再加上砍掉人頭帶來了感官上的刺激、調動著他們的神經,他們頭腦一熱,跟著便歡呼起來,氣氛推向熱烈。
雖然他們不認識施光卓,但就是大快人心。
“殺貪官嘍!”
換作是以前,王笑會因為這種愚昧的起哄感到頭痛,以前他會試著告訴他們,施光卓犯的罪過不是貪,而是不忠。要想過好日子不是指望著朝廷殺幾個貪官就可以的,需要所有人去努力…
但在現在,王笑已經懶得去解釋這樣的道理,他已經懂得了只要操縱民眾的情緒就是了。
貪官就貪官吧,隨便了。
至于開民智?先開個三百年看看有沒有效果吧。
準備好的罪證王笑也懶得再念,改口又喊道:“施光卓貪贓枉法!殺之以儆效尤!”
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因鼠疫焚燒尸體而被世人唾棄的少年了。
如果能回頭再來,他也依然會焚燒尸體,但不會再讓人到自家門前潑糞。
“殺貪官!殺貪官!”周圍百姓又是歡呼不已…
王笑轉過頭,對身邊的范學齊低聲吩咐道:“給施光卓再添上幾樁貪沒民脂民膏的罪證。”
王笑先后設立了紀察處與軍察處之后,將羅德元調任軍察處,又將范學齊從商務處調到紀察處,正是負責監察官員。
范學齊聞言一愣,低聲道:“但施光卓并沒有貪贓之舉啊…”
“沒看到大家這么高興嗎?別掃他們的興。”
若是羅德元,此時肯定會板著臉頂嘴,國公你怎么能這個樣子。
但范學齊顯然聽話得多,拱拱手便應道:“下官明白了。”
——回頭去商務處找王珰調一批銀子,放到施光卓家里再抄出來好了…
王珠轉過頭,掃了眼滿街歡騰的百姓,表情冷漠而疏離。
他一向是瞧不起這些愚民的。
下一刻,宋蘭兒從地上爬起來,捂著腦袋哼唧了兩聲,將官帽撿起來戴上。
她沒想到王家老爺子是這樣的人,竟然敲了自己的腦袋就跑。
再轉頭一看,看到王珠那張臭臉,她覺得整個人心情都不好。
“板著臉給誰看,跟欠你八百吊錢一樣…”
這要是換個臉色好的,向她說幾句好話這事也就算了。但遇到王珠這樣讓人討厭的,宋蘭兒偏不愿放過。
“喂,我頭上的傷怎么算?”
王珠有些不耐煩,但自己的爹惹出了麻煩,不收拾也不行。
他睥睨了宋蘭兒一眼,看到她官袍補子上的鷺鷥,淡淡道:“哪個衙門的?”
語氣就讓人不爽。
“我問你還是你問我…宣傳處。”
王珠離開時宣傳處還沒設立,此時還是第一次聽說,又問道:“相當于我楚朝原先的諸夷宣慰使司?宣撫司?”
宋蘭兒輕輕“哼”了一聲,鄙視道:“不懂裝懂。”
王珠指了指自己帶來的馬車,吩咐道:“你去把朝鮮郡主安置到驛館。”
宋蘭兒惱道:“你自己搞不懂,憑什么指派我?我宣傳處不是什么宣撫司!”
“一個小小的主事,先學著怎么和上官說話。還不快去!此事若有閃失,我拿你是問!”
宋蘭兒忿忿不平地轉身就走,招呼了幾個人去領著那輛馬車去向會國館,暗罵不停。
“王臭臉屁都不懂,呸,草包一個。敲我頭的事情還沒算,擺架子壓人,官大一級壓死人,等我以后官大了,看我欺負不死你…”
一名下屬聽她在那碎碎念,連忙上前賠笑道:“宋大人息怒,王大人還是很信任大人的。把朝鮮郡主交給大人護送。”
“朝鮮郡主?”宋蘭兒沉吟道:“聽說他要娶朝鮮金氏女,在不在車上?”
掀開車簾一看,只看到一個小女孩正滿眼好奇地到處看,旁邊有兩個相貌平平的女子服伺。
“你們哪個是金自點的女兒?”
淑安郡主一愣,露出頗為驚奇的表情,用生澀的漢話問道:“楚朝…女子也可以任官嗎?”
“那當然。”宋蘭兒徑直跨上馬車,問道:“你是朝鮮郡主?我聽說王珠要娶你們朝鮮國金自點的女兒?”
過了一會。
馬車中忽然傳來宋蘭兒興災樂禍的聲音。
“王珠,我看你這下吃不了兜著走…”
王寶和錢怡匆匆跑回自己的小院。
“怎么辦?怎么辦?三哥敲打過我好幾次,要敢在外面鬧事,他不會放過我的。偏偏這次被爹撞見了,怎么辦?我完蛋了…娘子,我不想再去香山書院或者講武堂了啊,我還坐過牢…”
“閉嘴,瞧你那點出息。”錢怡悶頭喝了一壺茶,道:“要是問起來,我們咬死了說是宋蘭兒先欺負我們的,明白嗎?”
“好。”
“就說她仗著她爹是齊王心腹,自己又當了官,氣焰囂張…”
“那我們說她想收我們的賄賂?”
“蠢貨!你要敢那么說,事情就鬧到老三跟前了。”錢怡大罵道:“你是想讓我賠錢嗎?繼室生的就是一點眼力見沒有!”
“是…是…”
夫妻二人商議停當,又探頭向外看了幾眼,卻并未看到王康派人來找自己。
這種等待讓王寶極是煎熬。
“爹怎么還不派人來罰我?”
“我怎么知道?等著…”
王康根本就沒心情理會四兒子那點狗皮倒灶的破事。
他匆匆回到王家,只覺眼皮跳個不停。
他不是沒見過死人,但三兒子莫名其妙把人家的頭砍下來,血到處亂噴…這跟以往的打打殺殺氣氛還不一樣。
戰場上那叫搏命,這就可以稱得上是暴戮了。
原來老三這么暴戮…
飲了兩口茶平息了一下心情,下人稟報二少爺已經回來了。
王康坐在那等了好一會,卻不見王珠來請安,又派人去打聽,居然說是二少爺回房睡覺了。
“睡覺?那逆子還有臉睡覺!”
王康大怒,起身就向王珠院子里去,穿過一條小徑,才到王珠院前,忽聽前面王珠院子前傳來一聲大喝。
“二哥!誰讓你擅作主張把李淏的女兒劫了?”
“有什么區別?”
“區別就是金自點的立場沒有改變!”
王康一驚,連忙退了幾步。
——該死,老三怎么又跟過來了。
聽著兩個兒子吵得頗兇,王康想到自己向小柴禾打探老二的去向,也不知這算不算“刺探軍情”,心中頗為忐忑、不太敢見王笑,又是連退幾步,縮回后面的樹叢。
“誰?!”
王笑帶來的親衛正守在小院外,聽到動靜轉頭大喝一聲。
王康大驚,連忙轉身就跑。
“有刺客?”
那邊親衛們有人疑惑地問了一句,邁步追了過來。
王康無奈,跑得愈快,帽子掉了也來不及撿,借著熟悉地勢甩脫追捕,直累得氣喘吁吁。
“唉,累死老夫了…”
攤在椅子上歇了小半天,王康只覺煩得要命。
幾個兒媳婦吧,大兒媳婦這兩年是愈發強勢了,三兒媳婦是公主那沒什么好說的,四兒媳婦看樣子是沒救了、由她去吧。
這次,一定要給老二續弦一個賢良淑德的!
在心里下定了決心,又有下人稟報道:“老爺,國公回來了,來給老爺請安。”
請個屁的安,都先見了老二才來。思路手機端最快/l/z/w//o/m
王康擺擺手,道:“讓他自去忙吧,不必費心來見老夫。”
“是。”
這天到了傍晚,卻又有一個下人上來稟報道:“老爺,宋大人遞了個帖子,邀老爺明日到宋家赴宴。”
“哪個宋大人?”
“齊王長史宋禮宋大人。”
王康捻須沉吟了一會,搖了搖頭,道:“回個帖子,說老夫身子不適,就不去了。”
——宋家那丫頭不行,崔氏那蠢婦還說什么那丫頭‘乖巧懂事’,老夫要能信她老夫就是豬…
“王老頭這意思,現在是看不上蘭兒了。”宋禮嘆了一口氣。
今日聽說王珠帶回了朝鮮淑安郡主,卻沒帶回金氏。宋禮便敏銳地捕捉到,王珠要娶朝鮮金氏之事確系謠言。
之前王康曾兩次拜訪過宋家,宋禮看得明白,王老頭話里話外的意思是想給王珠提親。
沒想到,等自己真發了帖,王康竟是拒絕了。
“還不是因為蘭兒當了這個官。”宋信搖了搖頭,嘆道:“女子為官?呵,說得好聽,王家自己也嫌棄。”
“蘭兒怕是要嫁不出去了啊。有頭有臉的人家誰肯娶一個在外面拋頭露臉的…”
次日上午,知事院。
左明靜如今已被調到上院。
她確有才干,深得淳寧的賞識。再加上她如今也不常回府歸家,倒也不必太擔心泄露了機密情報出去。思路最快 當然,更重要的是因為她得到了淳寧的信任。
信任二字,確實能解決很多事。
但今天淳寧并沒有來知事院處理公務。
女官們自是不敢非議什么,只是文書堆在那里沒有淳寧處理,她們難免有些無所適從。
左明靜也沒說什么,以她的職權如果是出言安撫大家各自做好自己的事情,這反而是一種僭越,她一向重視這種分寸。
整個上午她都在仔細整理著公文,偶爾抬起頭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她也會想著,殿下今日沒有過來,是因為他回來了吧。
她很難想象淳寧和他相處的時候是怎樣的情形。
在知事院里,每次淳寧坐在上首斷事,都像極了金鸞殿上的早朝,威嚴肅穆。
雖然左明靜也沒見過金鸞殿上早朝時的場景,但聽得多了也大概知道。在她眼里,淳寧公主顯然比先帝更果決明斷。
這樣的公主殿下,在他面前的時候會是什么樣子呢?
左明靜猜不出來…
淳寧正仔細盯著王笑的側臉。
她也是剛剛才醒,覺得渾身疲乏。
王笑昨夜進城之后并沒有馬上回府,又在濟南城跑了一圈入夜了才回來,等洗了澡更是三更半夜。
本是到了睡覺的時間,他偏偏又要“業精于勤”。
于是、淳寧保持了半個多月的良好作息又被打亂了。
此時王笑一手摟著她的腰,頭埋在她的肩上,秦小竺微張著嘴,腳壓在她腳上,兩人都睡得很香。
淳寧不想驚動兩人,于是只是這樣靜靜躺著。
她試著感受自己的小腹,想看看會不會因為昨夜的努力而有所不同。
但什么都感受不出來。
唯有榻上的人傳來夢鄉中溫暖的懶意…
甘棠輕手輕腳地進來,低聲問道:“殿下,知事院那邊…”
淳寧低聲道:“讓明靜把文書都批一下,我午后再與她核實。”
“是。”
過了一會,王笑醒來,微微嘆道:“還是回家好啊。”
淳寧輕喚了一聲“夫君”,很賢良淑德的樣子。
“眉兒你問我回家哪里好。”
“夫君覺得回家哪里好?”
“有你啊。”
淳寧不由笑了一下,為自己會因為這樣賴皮的話語感到開心而有些羞愧,但就是確實感到開心。
上午的時間在這樣的磨磨蹭蹭當中又消磨不少,好不容易收拾停當。淳寧將這陣子濟南發生的事一樁一樁理出來向王笑說。
“眼下山東的情勢暫時算是穩定下來了。”王笑緩緩開口道:“糧據政策有利有弊,但三五年內,可以借此養活更多人,保證軍需供應。等到九月,分田的成效便可初見端倪。另外,我在遼東時還運送了一大批包衣到海外開懇,到時也能看到成效。兩年左右,糧食的缺口便不會像現在這樣嚴重。渡過這兩年,我們的農業、工業、商業將有一個大飛躍,到時才是真正有與各方勢力相抗衡的實力…”
他說到這里,見淳寧撲簌著眼睛認真聽著,忍不住又親了她一下。
“嗯,這是內政。外交方面,齊王殿下與朝鮮郡主的婚事宜早不宜遲。朝鮮是絕不敢和我們宣戰的,但也許會派人暗中救回他們的郡主。把婚事一辦,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建奴不可能不顧忌朝鮮的立場,如此一來,他們后方的壓力便要大上許多。但…北直隸的戰事我不放心…”
淳寧低下頭。
“夫君還是想親自去嗎?”
“你怎么知道?小竺和你說的?”王笑有些疑惑,“回來后我們三個一直在一起啊,她什么時候…”
“夫君又收購了三千匹。”淳寧想了想,“嗯”了一聲,又道:“把我的《清明上河圖》也偷去賣掉了。”
“唔,被你發現了。”王笑尷尬一笑,道:“說是賣給了一家揚州吳姓富豪,我們以后再搶回來便是。哦,我從從江北四鎮和滁州馬場買了三千匹。說到這個,江南那邊實在是太糜爛了,四鎮這些人為了錢,連馬都賣給我,但就是馬不太好,又矮小,體力又差。馬政是個大問題啊…”
“夫君一定要親自去嗎?”
“這一仗到現在看似平穩,秦副帥守住大沽口不是問題,但建奴已徹底占下薊鎮、包圍燕京,瑞軍屢戰屢敗。這幾天永清、霸州、文安相繼失守,一旦他們兵發滄州,便代表著我們山東兵馬北上的陸路斷絕,那我們只有海路可支援秦副帥。太被動了。”
王笑又道:“現在的情況是,秦副帥不敢貿然輕進,他一旦離開大沽口深入,萬一唐中元有了退意,退走山西。我軍便成了孤軍,要被建奴包餃子一口吞下;但固守天津,對瑞軍支援有限。瑞軍不是建奴對手,鏖戰至此已是疲師,隨時都有敗亡風險。當此時節,極需一場大勝挫敗建奴氣焰。不是我信不過秦帥,而是這其中的進退之道已遠非戰場之事,需要極了解和把所握我們與瑞朝的關系。”
“但夫君你手上能調動的只有兩萬新軍、三千駑馬…”
“是啊。”王笑嘆息一聲,拍了拍淳寧的手,笑道:“好在有你能替我穩定山東局面。”
淳寧轉過頭,偷偷撅了撅嘴。心想早知道這樣就不把事情做得盡善盡美,偏要留一點紕漏讓你不能放心北上。
但終究也只是心里想想。她回過頭來,還是勉力擺出端莊的架勢。
這天午后,知事院上院,淳寧看了看左明靜的批復,對其評價又高了一層。
公務繁重了這么多左明靜也沒有絲毫怨言,一絲不茍地將意見說了,又按事情的輕重緩急把文書排好。
正議到一半,忽然遠遠聽到隱隱地歡呼聲。
淳寧抬起頭,向門外看去,只見一名女官快步上前稟報道:“殿下!大勝了!北面軍報傳來,秦副帥于河間府靜海縣擊敗建奴鑲白旗部…”
整個濟南陷在巨大的歡呼聲中。
高興生坐著轎子穿過擁擠的大街,掀簾看去,只見滿城百姓都聞風走到街頭。
這是楚軍攻占大沽口、沉寂了一個月的第一場勝仗。
“天佑大楚!天佑大楚…”
有讀書人揚著手高喊著,被人推搡著撞在高興生的護衛身上。
那護衛正要喝罵,高興生吩咐道:“由他去吧。”
他從懷中又掏出當時王笑測字時寫的那個“贏”字,感到有些困惑。
——太好了!老夫這算命的本事真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