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黃昏,無心公務的王笑回到后宅。
廊下,秦小竺領著纓兒和錢朵朵正坐在那等著,看到王笑進來,三人的表情都有些怪怪的。
纓兒依然有些不安,眼神里還帶著擔憂。
——少爺你該怎么辦啊。
錢朵朵以前也見過唐芊芊一次,那時候唐芊芊扮成王笑的丫環跟著去了錢家別院。錢朵朵想到當時那個微微抖動的衣柜,至今都有些慌張,她還真沒想到當時那個丫環搖身一變成了瑞朝的公主,于是一臉茫然。
秦小竺則是側過頭,輕輕地“哼”了一聲,顯然對王笑很是不滿。
王笑馬上就做了決定,先哄秦小竺。
他才上前兩步,秦小竺卻是揮了揮拳頭,努了努嘴,徑直走開。
過了一會,唐芊芊從花廳走出來,徑直到了王笑面前,柔聲道:“笑郎放心,我處事自有分寸…”
秦小竺已經走到了月亮門那邊,轉頭一看,見到了他們這幅親密模樣,更加惱火。
然而她轉念一想,心里又浮起一絲危機感。
好嘛,你這唐芊芊,如此一來,反倒顯得我任性、小家子氣。
秦小竺心中后悔,考慮要不要再跑過去和王笑撒個嬌。學著那種嬌滴滴的語態說幾句“笑郎,你都不來追人家”之類的話。
但腦中念頭一起,她自己都覺得不像話,又拉不下臉再掉頭回去,于是“哼”了一聲,邁步跨過月亮門,腳步輕輕地繞到后面,躍上院墻、向那邊偷偷看去。
只見唐芊芊和王笑拉著手說話,搞得好像虢國公府是她家一樣,一點也不害臊,實在是讓人討厭。
過了一會,王笑要送唐芊芊離開,唐芊芊居然還回頭拉著纓兒一起走。這是完全把那笨丫頭拉到那邊陣營去了。
秦小竺跳下墻,又重新跑回廊下,拉著錢朵朵就進了花廳。
“淳寧,淳寧,你剛才和她談了什么?”
淳寧臉色有些失神,低聲道:“自是談了盟約。”
秦小竺才不在乎什么盟約不盟約,風風火火地跑上前,又問道:“我們接下來要怎么辦?風頭都給她占盡了…”
“是啊。”
月華裙上,淳寧的雙手捏在一起,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
秦小竺更加緊張起來,探頭過去,輕聲問道:“淳寧,你生氣了嗎?生王笑的氣嗎?”
“我怎么生他的氣呢,那是把他往人家那邊推啊。”淳寧緩緩說道,“她說得不錯,眼下楚瑞兩朝只能聯盟,此次建奴兵勢浩大,一旦瑞朝敗亡,我大楚唇亡齒寒,必將難以為繼。這種時候,我不能生夫君的氣,一生氣,我心就亂了。心亂了,就沒辦法冷靜做決定…小竺,你知道嗎?她好厲害,來見我之前,她已經把我所有的反應都算到了。”
秦小竺低頭看去,只見淳寧拉著自己的手。
她耳朵有些發熱,又問道:“那我們要怎么辦?總不能讓她這么囂張。”
淳寧沉默了一會,輕輕吐出一個字。
“忍。”
“忍?”秦小竺有些跳腳。
她最不喜歡的就是忍。
淳寧輕聲道:“我列祖列宗為了社稷,什么都可以忍。如今我暫時忍下一個女子,換得兩朝議盟,也沒什么不可以的。”
她低下頭,又低聲道:“其實,她看起來占盡上風,但若是縱觀全局,優勢是在我這一邊呢。”
秦小竺一愣,來了精神,在淳寧面前的案子上坐下,問道:“我們更占優?”
——但她更漂亮啊…
淳寧道:“此次是她來求我們議盟,而不是我們求她,一旦和談破裂,首當其沖先敗亡的是她。另外…”
她想了想,有些猶豫地又說道:“另外,她看似和夫君親密…但,我和夫君才是立場一致的。這么長時間以來,夫君沒有投靠反賊已經說明了這一點,反賊根本就不能給夫君放手施為的機會,只有我可以。”
說到這里,她抿了抿嘴唇,眼神重新堅定了一些。
“唐芊芊跑來找我議盟,看似她說服了夫君,其實她的所作所為只是順著夫君的意圖來謀求共贏,而不是她能左右夫君的想法。順水推舟、看起來嚇人,但我不能被她唬住,我一生氣,就顯得我是個妒婦,正中了她的下懷。
我和夫君是名正言順的夫妻,夫君是奉承天命的大楚虢國公。只要我不亂,她撼動不了我。”
秦小竺看著淳寧,又覺得心動,又覺得心疼。
就這一年,眼前的女孩子顛沛流離,她的父皇也死掉了,現在還跑來一個女人想搶她的夫君,要命的是還是個又漂亮又有手段的女人,多難應付啊。
這樣心疼的同時,秦小竺也覺得淳寧很厲害。
到這種時候了,還能這么淡定冷靜,分析頭頭是道。
“嗯,我們肯定是不會輸給唐芊芊的。”秦小竺用力點頭。
錢朵朵站在一邊沒有說話。
她覺得,公主殿下和小竺都沒有捉到重點。
——爭寵這種事情,分析那么多有什么用呢?自己一個錢家庶女,能留在笑郎身邊,可從來沒有這么多井井有條的道理。
“殿下,但我覺得…”
錢朵朵才怯生生說了一句,淳寧抬起頭,有些疑惑。
錢朵朵忽然覺得有些難以啟齒,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淳寧心里想得明白,然而真的見到王笑的時候,她情緒還是涌上來。
這天晚上,她從王笑手上接過衣服,吩咐甘棠去打了水。
“今日我和瑞朝那位七公主訂下了初步盟約…”
話到這里,她有些說不下去,又道:“想必她已經和夫君說過了?”
“嗯。”王笑點點頭,“我們這邊能爭取的條件要盡量爭取。此事你完全可以撇開我和芊芊的關系…嗯,總之論公不論私…”
淳寧忽然板起臉。
“夫君,你這幾天去別的屋子睡吧。”
“嗯?”王笑一愣。
轉頭看去,只見淳寧一張粉唇緊緊抿著,眼神有些不高興。
“看到夫君我還是覺得生氣,你這幾天先去別的屋子睡吧。”
淳寧又說了一句。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想得好好的,最后還是忍不住發了小脾氣。
心里莫名地酸溜溜的,于是那些大局為重的想法一瞬間就忘了個干凈。
王笑顯得有些呆,和淳寧大眼對小眼地看了一會,傻傻地應了一句:“哦。”
他重新接過自己的衣服,又看了淳寧一眼,還轉頭看了看一旁的秦小竺。
淳寧也不理他,背過身去。
秦小竺也不知道如何應會這種局面,兩邊都很為難。
王笑只好慢慢走出屋子,一副很聽話的樣子。
出了屋,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居然被趕出來了…”
好在他也不是沒別的地方睡覺。
也好在淳寧雖然不開心,但還算克制,并沒有影響到議盟的大事…
這一天晚上,王笑很是安撫了一下纓兒和錢朵朵擔心受怕的心情。
次日再起來,他本來打算去哄一哄淳寧,但繁忙的政務已經壓了下來。
隨著議盟進入正式階段,山東也進入了戰備階段。
北上的大軍也要開始調度了…
張嫂買了菜回到王珰的宅子。
她已經能感覺到濟南城這幾日的不同,街頭巷尾已經開始議論北上聯寇抗虜之事。
張嫂擄走王笑的計劃還沒完成,盜取楚朝行軍情報的任務也迫在眉睫。
院子里,碧縹正抱著兒子晃啊晃的。
王珰這個兒子如今還不到一歲,生得白白凈凈很是可愛,張嫂雖是敵國之人,對這小家伙也蠻喜歡。
在張嫂眼里,王珰就是個沒本事的,犯不上自己去對付他,因此也沒想過要從這小孩子入手。
但有人似乎不這么想。
院子里,化名成啞女的塔娜澆了花,抬頭看向碧縹手中的孩子,睜著眼,看起來好像是個淳樸善良的小女孩。
碧縹笑道:“這孩子長得好看吧?相公非得起個乳名叫‘蛐蛐兒’。”
說著搖了搖頭,顯然還沒適應王珰起的乳名。
啞女揮舞著手,嘴里“啊”了兩聲。
她漢話說得不流利,因此干脆扮成啞巴。
碧縹自是聽不懂她說什么,只當她在夸自己兒子好看,俯下身,向啞女道:“你看這眼睛,和相公一模一樣。”
張嫂才進門,目光看去,見到啞女湊得離那孩子極近,不知為何,有一瞬間她覺得呼吸停了停。
過了一會,碧縹抱著孩子進了屋。
啞女轉頭看向張嫂,眼里閃過一絲挑釁的意味。
張嫂想到粟末人吃生肉的樣子,心中莫名有些道不明的不安感。
啞女走上前,嘴里“啊啊”兩聲,接過張嫂手里的菜。
張嫂壓低聲音道:“你最好離開這里。”
“我說了,我是來幫你的。”
“用不著。”
啞女冷笑一聲,不再說話,提著菜進了廚房,手在菜刀上緩緩摸過去。
等到傍晚,王珰又是按時下衙,碧縹迎上去道:“相公回來了,飯還沒好。”
“我就回來添件衣服,今日約了玄策他們在外間吃酒。”
“怎么不帶回家里來吃?”
“家里又沒個好廚子。”王珰隨口應了一句,又加了一件氅子,“桂皮走了,爹說在王家給我撥個小廝,可派來了?”
“沒呢,娘親想讓我們回去住。說是我們年紀輕輕管不了家,開支也大,下人也不會調教…”
王珰不服氣道:“怎就管不了家了,這不好著呢嗎?”
張嫂逮著機會就上前問道:“老爺,桂皮不在,要不我陪你去吧?”
“你就是饞外間的酒菜了,走吧。”
張嫂在車轅上坐了,忍不住向王珰問道:“老爺,你平日從不出去吃酒,今日是誰有這樣大面子?”
她這兩天也是急著想打探些消息。
也就是她碰到的是王珰,換成別的主人遇到這樣多嘴的下人,打死都有可能。
王珰雖不打她,卻也不會這樣就告訴她,縮在馬車上打著盹,打了個哈欠道:“少找我閑聊,我都累死了。”
張嫂心中無語,只覺這探子太難當了。
不一會兒,到了濟南岱宗樓。
張嫂跟著王珰進到樓上雅間,只見里面坐著三個年輕人,都是孔武有力的樣子,就是秦玄策、耿當、莊小運。
秦玄策右眼眼眶發紫,像是被人打過。抬起頭看到王珰身后的張嫂,瞇了瞇眼,眼中閃過一絲探究。
張嫂登時心中一緊,低下頭去。
“我說珰哥兒,怎么帶著個嬤嬤就來,一會你被我灌醉了,她扛得了你回去嗎?”
王珰道:“你少嚇唬我,有事就算說,我才不和你喝。對了,你這眼睛怎么回事?”
秦玄策伸手指在王珰嘴唇上,道:“你這門牙,誰打掉的?”
“還有誰,你又不絲不知道…”
王珰說著,忽然恍然大悟:“你姐又打你了?為什么?”
“為什么?”秦玄策一拍案,罵道:“關你屁事。”
“哦。”王珰一縮腦袋不敢做聲。
這件事情秦玄策自己也委屈得很。
王笑把他家隔壁的宅子送了左明靜,這件事本來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偏偏王笑不親自送,非要把宅子送給他,再由左明心交到左明靜手上。
本來這只是件小事,也不知怎地,居然被秦小竺知道了。
秦小竺跑來問他:“你哪來的銀子買這么好的宅子?”
秦玄策思來想去,發現自己竟然回答不出來。
王笑送宅子給左明靜原本是清清白白的事,一是出于感激,二是朋友間的同情,三是那宅子本來也就是搶來的。
但秦玄策知道秦小竺最近在和王笑鬧脾氣,這種時候他再把事情說了,也許就很難收場。
秦小竺見他不回答,又問道:“你去抄孔家的時候貪銀子了是吧?”
秦玄策:“…”
“嘭”的一聲,秦小竺一拳就呼到了他臉上。
委屈自然是委屈,這事秦玄策也無處可說,想起來就覺得窩火…
那邊張嫂退出雅間,在門口等著,秦玄策帶來的兩個親衛卻是把她趕開。
“秦將軍在樓下定了飯菜,你下去候著。”
張嫂心中窩火,往常這個時候她不敢亂走以免引起懷疑,如今卻是顧不得太多,出了酒樓,繞到無人處,縱身一躍,輕輕巧巧地跳上屋頂。
她知道雅間里三人都是高手,窩在屋頂也不敢亂動,任冷風吹著,聽著里面的人說話。
只聽秦玄策道:“小運,這次你也想北上立功吧?”
耿當悶聲悶氣道:“他想北上,不是為了立功,是為了花枝姑娘,俺才想去立功。”
“珰哥兒,你呢?你想去嗎?”
“開什么玩笑?!我才不會去的…”
屋頂上張嫂心中鄙夷不已。
秦玄策又道:“這么說吧,我打算聯合諸將士請命,讓虢國公坐鎮后方,由秦副帥掛帥北上,你們覺得如何?”
王珰道:“你別這么鬧,回頭笑哥兒發起火來誰都吃不了兜著走。”
莊小運:“我聽國公安排。”
“俺也是。”
“嘁,你們為了自己的前程敢去請戰,卻不敢為了國公的性命安危替秦副帥請戰?”
秦玄策這么一激,耿當和莊小運又覺得很有道理。
“咦,好像是這么回事…”
王珰忙打斷道:“你們別瞎搞,我實話和你們說吧。笑哥兒有安排的。”
“什么安排?”
王珰壓低聲音,輕聲道:“這是機密,你們可別傳出去。”
“嘁,什么機密我這個副總兵不知道,你個小官能知道?”
“我告訴你啊,你真別鬧,這么說吧,笑哥兒已經有了計劃,這邊由誰掛帥未定,那邊他會派一路先鋒軍直搗順天府,背后偷襲在冀州的多鐸部…”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派誰去?”
“你想不到的…”
屋內安靜了一下,過了一會,秦玄策低聲道:“賀琬?是要派水師從天津登陸,以野戰炮偷襲?”
“噓。”
“我不信,這樣的軍情怎么可能告訴你?”
王珰道:“我再告訴你啊,你真別鬧,笑哥兒過幾日就要暗中去萊州了。到時候由我扮成虢國公去往德州,麻痹建奴。”
“你他娘的,這樣的事怎好說出來,你還對誰說過?”
“嘿,要不是因為你,我能說出來嗎?我對誰說過?我口風很緊的。”
王珰說著,嘆了一口氣,憂心忡忡地道:“我也好擔心啊,這次到德州的路上,我還得把建奴的暗探引出來,耿當,你到時候可得保護好我…”
屋頂上,張嫂整個人都僵住。
既是被冷風吹的,也是因為終于得到了有用的情報。
她急急忙忙就跑到藥王街坊下做了記號,這才匆匆趕回岱宗酒樓,好在王珰并沒有發現她離開過,吃過飯便領著她回了宅院。
這天夜里,張嫂帶上塔娜,再次回到了城里的破廟。
路上張嫂想了想還是道:“你沒有必要潛到王珰身邊的,萬一被發現,我們兩個都得暴露。”
塔娜冷笑。
對她而言,這事很有必要。
她潛在王珰身邊,只要見到王笑直接殺了就行。殺了,比捉回去可簡單得多。
塔娜不回答,張嫂也沒辦法,兩人一路到了破廟,只見薩馬拉已經等在那里。
張嫂將偷聽來的情報說了,薩馬拉臉色一變,馬上就派人將情報想方設法送回北直隸軍中。
“得要想辦法到萊州打探確切的情報。”
“能幫你打探的消息已經給你了,接下來你自己辦。我們才不去萊州。”張嫂果斷拒絕,她寧可在濟南等王笑回來再找機會。
薩馬拉問道:“為什么?”
張嫂態度堅決,道:“我們本來還有個同伴阿布林,前兩個月跟著王笑到了萊州被扣下了。總之那地方我是不會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