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器的東西。”王笑叱罵了一句。
王珰脖子又是一縮。
王笑罵過之后,忽想到王珰剛才說自己的那一句‘忒沒意思’,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這國公爺當得。
他手指輕輕在擺在馬車中間的小案幾上敲了敲,緩緩道:“正因為此事重要,我才交給…”
王珰聽到這里,正感到榮幸,卻聽王笑道:“我才交給二哥。二哥掌管商務處殫精竭慮,你要多幫幫他。你不過是與西班牙人打點交道,少在我眼前叫苦叫累。”
“哦。”
“知道我為何交給你辦嗎?”
王珰搖了搖頭,道:“不知道。”
“你不要臉。”
“啥?”
“你夠不要臉。”王笑道:“眼下我可用之人不多,此事若交給旁的官員,有些事他們礙于臉面,難免讓人占了好處。貿易這種事有時候就該錙銖必較。”
“但我心里沒底啊。”王珰苦著臉道:“我還這么年輕,啥都不懂。”
“其實很簡單,他們很希望能與我們貿易,主動權掌握在我們手上。”
馬車一路向西,王笑試著用簡單的語言向王珰講解。
“一百五十年前,西班牙資助哥倫布的航海探險,發現了新大陸,開啟了海外殖民…”
王珰問道:“什么叫殖民?為什么不占下那些地方開疆擴土?”
“你不需要理解得太深,你只要明白,一切都是為了利益…比如,用槍炮和軍隊征服土著民,搶劫作物、礦產。”
“這我明白,就是搶。”
“搶總有搶完的時候,那怎么獲得更長期的利益?”王笑道:“一開始,辦法都比較簡單,比如販賣黑奴…再后來,奴役當地的人為他們拼命生產。但用軍隊去壓榨人口,成本還是太高,可以再想些其它辦法,比如販賣大麻,讓你為了這一口吸的,把身家性命都給他們交出來。
比如,用你這地方的原料與人力生產出商品,他們運回去享受、賣給別的國家、重新賣給你,就能夠源源不斷地壓榨你的血汗供他們享樂。再比如,進行文化輸出,讓你學他們的語言、信仰他們的宗教、崇拜他們的文化,他們到了世界各地都能享受人上人的待遇…”
“噢!”王珰一下站起來撞在車頂上,疼得他抱頭痛叫。
“那他們想和我們大楚做生意,也是想殖民我們大楚嗎?”
“不全是。”王笑道:“但也要看我們夠不夠強大,若我們不夠強,他們就能像荷蘭占領琉球那樣占領我們更多的地方。若我們夠強,他們就會用別的辦法來賺我們的銀子、來進行文化輸出。”
王珰道:“那就是我們也想賺他們的銀子,他們也想賺我們的銀子唄。”
“他們比我們要迫切。”王笑道:“他們想和我們貿易,一是為了利益,二是為了需求。他們非常需要東方的絲綢瓷器茶葉以及香料,為了香料不惜發動任何戰爭…”
“香料?”王珰很有些詫異問道:“鹵豬頭肉的那個香料?”
“不錯。甚至可以說大航海最開始就是為了香料…絲綢、瓷器對于他們而言是奢侈品。香料才是必需品而且價同黃金。”
“為什么啊?”
“他們是吃肉為主食,習慣在入冬前宰殺大量的牲口制成火腿之類的東西,所以常吃的是臭肉而不是鮮肉。香料是他們保存食物、改善口味的必需品。大航海也是因為奧斯曼帝國崛起壟斷了東西方的陸上通道他們不得已只好尋找海上新道路。
從印度、東印度群島運香料到歐洲大陸能獲得十二倍以上的利潤。因此東印度群島被他們稱為‘香料群島’,這也是荷蘭為什么建立所謂的‘東印度公司’,也是西班牙和荷蘭為什么在菲律賓打得不可開交…”
王珰一拍腦門,完全明白過來。
“笑哥兒我知道了。就是他們一開始為了找香料找到了新大陸、殖民了很多地盤,變得有錢了。接著他們爭起來了,現在是他們當中誰能和我們做生意,誰就能占大頭…”
王笑點點頭又道:“你說說我們要怎么做。”
“我們有絲綢瓷器也有香料,先和他們做生意、賺他們的銀子造大船造大炮,而后占了香料群島、掐著他們的喉嚨繼續賺他們的銀子,再造大船大炮,一路殖民過去…”
“明白了?”
“明白了。”
王笑又交待了他一番,末了道:“這次讓你跟我去東阿,一是讓你在東阿再建一個陶瓷廠,二是看看別的特產你擬到貨單里…”
“哦,那我把馬里奧帶到濟南,這兩天他找不到我怎么辦?”
“晾著。”
“我懂了。”
王珰老老實實地應下…
王笑見過王珰,又讓人去請來吳培。
吳培昨夜秉燭辦公到天明,神色不免有些困頓。
逃到濟南的中樞大臣,或去了南京或選擇致仕,因此吳培這個山東撫巡名義上算是如今楚朝‘壽昌皇帝’治下在山東最大的官。
“國公,這是下官整理的關于山東田地的名冊…山東的田地分為幾種,一種是皇莊和宗室王公的田地,當年福王就藩,河南田地不夠,并取山東、湖廣田益之;一種是軍屯,軍屯是衛所田地,本是官田,但早已徒具虛名,百余年來,權貴紛紛侵占軍田,軍戶子弟無地可耕,早已人不聊生。”
王笑點點頭,轉頭對唐芊芊道:“江大人,幫我記了一下,等分完田地,回來著手改這衛所制度,還有,從元代繼承過來的這個‘分戶定工’制度也得改了…”
唐芊芊瞟了他一眼,沒好氣地提筆在冊子上記下來。
王笑方才示意吳培接著說。
“山東田地絕大多數已歸于縉紳權貴之手,他們皆特權與功名,不用交稅。所有的稅賦,包括后來加派的遼餉、練餉,皆是落在自耕農身上。農民不堪重負,淪為流民或佃戶,田地又落入縉紳之手,如此循環,我大楚稅賦越少、百姓越苦、而縉紳權貴越富…”
王笑轉頭對唐芊芊道:“江大人,再幫我記一下,稅收也得改了…”
吳培接著道:“除了這些,還有一部分逃稅田。因我朝考上舉人就會免除土地賦稅,因此讀書人一旦中舉便大肆圈占土地,有些自耕農還把田地掛名到舉人名下逃稅…”
“唔,科舉也得改一改,江大人記一下。”王笑看著唐芊芊執筆記下,輕嘆道:“牽一發而動全身啊。”
他說著掀開車簾向外看去,只見道旁的農田有的正有人耕作、有的還荒蕪在那里。
分田自然是不容易,但如今已開了春,也只能排除萬難,把這件事辦了。
“山東占田最大的家族,是曲阜的衍圣公孔家。”
吳培笑了一下,眼中有些輕蔑,緩緩道:“自漢高祖十二年封孔圣人第八世孫為奉祀君起,再到宋至和二年改封為‘衍圣公’,孔家世襲之爵位傳承至今,已有一千百八四十年。衍圣公一系世代騰黃、地位顯赫。
衍圣公府占有的土地,廣達近萬頃。更不提其族下還有黃糧莊、佃戶村。這些村莊往往全是孔家佃戶,每年交租糧,不管豐年災年,一律照數交納。如有拖欠,輕則懲罰,重則捆綁吊打,送官府治罪。”
王笑道:“唔,分了他家的田,正好表明我分田的決心。”
“此事怕是不容易。”吳培道。
“容不容易先不談,吳大哥是讀書人,對此事如何看?”
“不同的讀書人有不同的看法。”吳培緩緩道:“下官,還有王珍、賀琬他們,一向不是那種尊儒重道的讀書人。孔圣人是孔圣人,其后世子孫并非每人都能成為圣人,他們頂著祖宗名頭,世代享著民脂民膏,卻毫無風骨可言。
靖康之變,衍圣公孔端友南逃、其弟孔端操主動投降金軍;宋、蒙元、金并立之時,天下竟是出現了三個衍圣公;再到蒙夷興起,衍圣公孔元用又率領孔府審時度勢倒向了忽必烈,為表耿耿赤子之心,孔元用親率族人加入元軍,清剿漢人‘反賊’;終蒙元一朝,他們對山東百姓如同地獄一般的慘狀裝聾作啞,沒有半句上表,沒有一字抗議,只管當他們的衍圣公。”
吳培說到這里,又道:“唐中元拿下京城之時,孔植得到消息便在自家府上供奉大瑞皇帝龍位。所謂孔先師后人,所作所為都只為保全世家大族地位…但下官雖對衍圣公府毫無敬意,卻不能代表天下讀書人。”
王笑默默聽著,他也煩衍圣公,但主要是因為后面的一些事。
比如清軍一進京,衍圣公府第二天就投降了,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是他們,最快剃頭上《剃頭折》的也是他們;再到日本侵略,孔家又鼓吹中日“同文同種”,宴請日軍頭目等等…
——當然,眼下這些事還沒發生,也不能拿這些罪名治人家。
王笑這般想著,道:“說東阿縣的情況吧。”
“是,從東阿、陽谷、鄆城、寧陽、泗水、曲阜,這一片的良田,大多都屬于衍圣公府。其中,東阿境內良田有很多屬于劉中砥,劉中砥是這一代衍圣公孔植的四女婿。”
王笑翻著手中的資料,輕嘆一聲。
“唉,最近太忙了,要對付個人,出發了還沒開始了解他…先說孔植吧。”
“是。”吳培道:“相比國公爺你,孔植不管是爵位還是官職都更高,他是世襲罔替的國公,官任太子太傅…因上一代衍圣公孔尚賢無嗣,孔植入繼大宗并繼任為衍圣公。他的嗣祖母是敬宗皇帝的孝康敬皇后的侄女;他的親生祖母是宣城伯的女兒;他的嗣母是當年嚴閣老的孫女;他的元配夫人是河南布政使之女;他的繼室是先帝時鴻臚寺卿之女…”
王笑不由贊道:“來頭很大啊。”
“下官說了,論官位,他比國公爺你高。”
“唔,沒關系,我手上兵比他多。”王笑道:“說說劉中砥吧。”
“是,孔植有四個女兒,大女婿任南京刑部主事;二女婿在京城,于唐賊中任太常寺卿;三女婿任楊州同知;四女婿便是這劉中砥,于兗州府任推官。東阿與曲阜都屬于兗州府管轄,因有孔家這個大靠山,劉中砥這些年在東阿掠奪了不少良田,有的掛在他父親名下,有的掛在他兩個兄弟名下…”
“那就先敲山震虎,打一打這個劉中砥好了。”
隊伍緩緩而行,王珰上了自己的馬車,掀開簾子往外面看了一眼,見王笑這次帶的侍衛很多,他這才放心不少。
他還挺擔心跟著王笑出門會發生什么意外,比如有刺客之類。
“侍衛真多啊,可以安心瞇一會了。”王珰放下車簾,自言自語道。
他渾然沒發現張嫂的目光正盯著他。
“那啥,張嫂啊,給我鋪把被褥鋪一下,哎喲,我得躺會。”
“誒,老爺,這路顛得很,我給你鋪厚些。
王珰點了點頭,對此很是滿意。
張嫂又問道:“老爺,這國公爺怎么總是呆在馬車里不出來?”
“他懶唄。”
“瞧老爺說的,我看國公爺那馬車上好幾個大官來來回回的,公務也太忙了。”
“張嫂你快點幫我鋪啊,管他做什么。”
張嫂憨厚地笑了笑,道:“我聽說國公爺很是英俊,本以為能遠遠看上一眼…”
王珰忽打斷道:“誰和你說的?”
張嫂一愣,整理被褥的動作都停了下來。
“街上…街上聽來的。”
她說著,理了理頭發。
“哦,我還以為碧兒跟你這般說的。”王珰松了一口氣,笑嘻嘻道:“碧兒可是說過,我比笑哥兒俊俏些。”
他說著隨手拿起一塊糕點塞在嘴里嚼著,往鋪好的褥子上一躺,任馬車搖搖晃晃,自己閉上眼睡過去。
張嫂亦是舒了一口氣,將從頭發上拿出來的那根毒針重新插好…
到了東阿之后,張嫂難得看到王珰顯出與平常不同的一面,有些認真起來,偶爾念叨著要在東阿發展什么阿膠工藝,拿著一本《神農本草經》不時翻一翻,接著又忙起建什么陶瓷廠。
張嫂對這些事不在意,只是心中冷笑。
——小小年輕,異想天開,當自己能做成什么事?
她見到王笑的次數不多,每次遠遠遇到,都見王笑和一個名叫江隨的官員在一起。
張嫂是不信世上有這樣漂亮的男人的,她認為江隨要么是王笑的男寵,要不就是女扮男裝…
當然,這些與任務無關。
而任務的進展也很是不順利,王笑走到哪里都帶著許多侍衛。
直到抵達東阿的兩天后,張嫂終于捉住了一個機會…
“想必明天劉中砥應該就要趕到東阿了。”王笑道。
“你欺負他的老爹,他還不得趕過來。”唐芊芊道:“你要分田,難處不在于這次分劉家的田,難處在于你分了劉家田地之后,要面臨的反撲。”
“分田也很難,劉老頭都不肯配合啊。”
“若換成我,我也不會配合你。”唐芊芊笑了笑,道:“萬頃良田是人家名正言順的財產,你說要便要了,不叫‘搶’叫什么?”
“怎么能叫搶呢?我是把田地分給農民,鏟除封建地租剝削,實現耕者有其田,從而解放生產力…”
王笑隨口說著,唐芊芊只是笑而不語。
王笑只好也笑了笑,又道:“好吧。我說得再天花亂墜,劉老頭子也不可能答應的。首先呢,這些田原本也就不是他的,是孔植賞給他的小外孫的,暫時掛在劉老頭子名下罷了。呵,數萬人的衣食著落,衍圣公隨手小外孫就像過年包個紅包一樣,當然,對孔家來說這不算什么…再說了,哪有人真的聽我說幾句,就把萬頃良田給出去?他啊,這是非要等我動了刀、把他砍了、強占了他的田地,他才滿足。”
“所以,你現在不砍他,就是再等劉中砥來,最好是孔植也來。到時候砍了劉中砥,嚇一下孔植?”
“對啊,你看,事情很簡單。”
唐芊芊道:“你有劉中砥的罪證嗎?”
“還沒有,我讓小柴禾找了,就算是要抄家滅族的罪證,哪有什么是錦衣衛找不到的?”
唐芊芊故作吃驚地以手掩著口,怯聲道:“國公爺,你比我們反賊還兇呢…人家反賊再兇,也不敢分孔家的田呢…”
王笑頗覺有趣,才伸手去摟他,卻被一把推開。
“別鬧,大白天得。”
“那有什么。”
“有什么?外面都在傳我與你天天黏在一起,毀了我‘江隨’的名聲…”
王笑無奈道:“我的名聲才真叫你毀了。”
“別鬧了,你忘了?吳大人約了你一會微服出游,去魚山聽梵唄…”
“唔,他是說魚山上有個尼姑廟。”
唐芊芊無奈,推了他一把,道:“明明說的是山上的素齋好吃。”
她對和王笑一起閑逛其實也頗為期待的,畢竟兩人似乎還是第一次出門只為游覽山水…
與此同時,王珰有些苦惱道:“張嫂,給我找雙軟底的鞋。笑哥兒真是煩死了,非要去爬什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