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
德州是山東的西北門戶,位于河間府與濟南府之間,此地位置的重要性在于京杭大運河。
楚朝的這條京杭大運河,南起浙江杭州,北達北直隸京城。縱貫南北,穿過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五大水系,流經浙江、南直隸、山東、北直隸四省,全長三千余里。
這條大運河說是“楚朝命脈”也不為過。
運河上所過之地,便皆是楚朝重鎮,南面的徐州、淮安、鎮江、揚州自不必說,北面的通州、天津、滄州、德州…
德州素有“九達天衢”、“神京門戶”、“運河名城”之稱,楚朝的四大漕倉之一便有德州漕倉。
聚群之處,必有江湖,隨著漕運而興起的還有漕幫。
運河上三教九流的人都有。
從皇城南下任職、從江南北上進京的官員;在運河上南來北往的富商大賈;進京趕考和落第回鄉的書生;開國時的十萬漕軍的子孫后代從軍籍中流失;為生計奔波的水手、纖夫、舵手…
總而言之,漕幫本身就魚龍混雜,與其打交道的人也是盤根錯節。便成了廟堂與江湖間一個獨特的勢力。
德州幫便是漕幫中勢力頗大的一個幫派。
德州幫的興起大概要往前追溯兩百余年,最開始只是運河上討生活的水手船夫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抱團在一起形成的船幫,到如今已是頗具威名的江湖大幫。
德州幫卻也不是完全獨立,而是與運河上的各地漕幫關系頗為緊密,有些像是漕幫在德州的堂口。但這個堂口,卻比一般的江湖幫派還要聲勢浩大。
如今隨著楚帝南逃、唐中元占領京師。天下易主或許在眼前,德州幫也需要作出抉擇。
德州幫的大堂便設在運河旁,毗鄰德州十景之一的“劍冢秋風”,正是“西風獵獵長河畔,獨對斜陽衛水流。”
這一代德州幫的當家名叫丘艟,江湖人稱“鬼泥鰍”,因他眼小嘴突、身形修長,長得便像泥鰍,后來殺名漸起,旁人便在他諢號之前加了個鬼字。
德州幫的老管渾名花爺,因他身上的刺青不是什么青龍白虎,而刺了一大朵牡丹。
花爺原是個刁衿劣監,所謂“刁衿劣監”便是沒什么錢的窮酸秀才,雖然窮卻有些見識與門路,當不了官便混在漕口上。
他年輕時喜歡上一個青樓名妓叫作牡丹,后來牡丹被個大戶贖去做妾、又被弄死了。花爺殺了人坐了牢,又被鬼泥鰍撈出來,在這德州幫慢慢混成了老管。
此后他便不再提自己姓甚名誰,怕污了祖宗,別人便只稱他作“花爺”…
此時幫內議事,還有德州幫另外幾位首領,諢號無非是解牛刀、走地蛇、灰狗之類,聽起來土氣,手底下卻都有真招。
先開口的是花爺,站起身緩緩道:“兄弟們都知道,皇帝老兒從京城逃了。南北的漕運也停了一段日子了,接下來我們德州幫兩萬兄弟怎么吃飯?這事也該議一議。”
“議啥子議?這事是俺們說的算嗎?再說了,換了誰當皇帝,他還能不走漕運不成?”
應話的是灰狗,他看起來削瘦如狗,手底下功夫卻不弱,早年在碼頭上拉貨和人起了口腳,一個人放倒了八條大漢,入了鬼泥鰍的眼,這些年也是為德州幫出生入死、漸漸混成了首領。
說話間,灰狗手里還拿著一根大蔥嚼著。
這大蔥卻也不是一般的大蔥,乃是濟南府章丘的女郎山大蔥,章丘縣志云“蔥以產女郎山者為最”。
山東這邊有個傳說,道是王母娘娘花園里的大蔥姑娘發現人間發生瘟疫,當即揮動衣袖,吹蔥香到大地,趕走了疫婆,救助了百姓。但也因此違反了天條,被貶到人間。
去年鼠疫橫行,山東一帶許多人平時便喜歡嚼用大蔥來防疫,灰狗便特地買了五車大蔥平日嚼著。
“你這蔥味,歹毒得很!”
此時灰狗一開口,花爺皺了皺眉,扇了扇鼻子,一時便忘了自己說到哪了。
好一會他才想起來,便侃侃而談道:“誰當了皇帝都得走漕運,這話是不假。但如果天下分了南北,北邊是瑞朝、南邊是楚朝。往后哪還有那么多船北上,到時兄弟們該怎么辦?”
一句話,大堂中一眾豪強面面相覷。
“就是說啊,朝廷要真分了家,可襖心死咧。”
“嘿,沒想到俺還得管誰來當皇帝這事。”
“兄弟們咋說?俺聽說皇帝老兒就在德州城東面不遠,不要俺們替他把京城打回來?”
“哈哈,沒準他還封個官給俺們當當,要想和俺拜把子可咋整?”
“扯嘛,你揍得過人家反賊幾十萬大軍嗎?”
“又不是俺一人,漕幫幾百萬人一個一口沫子就把反軍淹了。”
“不對啊,這事,津幫、羅祖教他們怎么說?總不能俺們德州幫帶頭…”
說到這里,花爺再次站出來擺了擺手,道:“肅靜,聽當家說!”
鬼泥鰍這才緩緩站起身,開口道:“老三說的不錯,天下漕幫是一家,這事關系我們整個漕幫,不光是我們德州幫說的算的。但現在,麻煩來了,北面的通州幫、津幫那些糕子都已經投靠瑞朝了,他娘的徐、揚那邊的意思又是這天下還是楚朝的。”
灰狗道:“這不放屁嘛?才說的天下漕幫是一家。”
“讓他們幾個堂口揍一架,哪邊贏了俺們聽哪邊的…”手機端一秒記住思路→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閉嘴!”
鬼泥鰍喝了一句,又道:“大家伙都知道,現在楚朝的齊王、瑞朝的吳閻王,兩邊他娘的都在德州東邊,馬上要揍起來了。
老子德州幫兩萬幫眾,跟著混飯吃的還有兩三萬人,樹大了他娘的就招風,現在兩邊都派人來找過老子。另外,瑞朝這邊還想要德州漕倉內的糧食。漕倉給不給,弟兄們要幫誰,今日得有個說法。”
花爺便又起身接著補充道:“前些日子,膠東那邊來了人,許了承諾,說是往后他們顧著山東這邊的運河;但如今看來,吳閻王兵勢更歹毒些,瑞朝這邊今天也來了人,說是兄弟們要是幫瑞朝,往后這大運河上便由我們德州幫作大,瑞皇還有封官。要信哪邊,兄弟們議議…”
一席話,大堂中便又是一陣七嘴八舌。
原先這些人覺得該幫楚朝的皇帝老兒,但議到最后卻覺得瑞皇的出身與自己這些人更投機。
換言之便是:“讓瑞朝的新皇帝早些拿了天下,往后這運河上,俺們德州幫當龍頭老大!”
“對!老三說的對…”
鬼泥鰍心中早有定計,聽了堂上的議論,到最后也不說話,揮揮手驅退一眾首領,自己便向后院走去。
偏廳中,一名青年男子正坐在那飲茶,見鬼泥鰍進來,他笑了笑,道:“丘幫主來了?”
“李大人覺得這茶怎么樣?”鬼泥鰍問道。
客房中這人正是李柏帛。
“我不懂茶。”
“瑞朝的大官就這樣?”鬼泥鰍話卻不客氣,“一點品味也沒有。”
鬼泥鰍雖是江湖豪強,其實門路通達,黑白兩道都混得風生水起。連濟南府的德王在被建奴擄走之前也是他的主顧之一。
德王一系原本封地就在德州,因初代德王嫌德州不好,請求改封到濟南。沒想到在延光十一年遭遇那樣的浩劫。但鬼泥鰍也不心疼,他的主顧中又不是只有這一個親王府。
至于德州城中官員,到這邊上任個幾年十幾年的,勢力也比不上根深蒂固的德州幫。正是強龍不壓地頭蛇,連德州知府有些事尚且還要看鬼泥鰍臉色。
此時鬼泥鰍大咧咧嗤了一句,李柏帛聞言只是笑了笑,問道:“丘幫主考慮得如何了?”
“吳閻王大軍就在城外,你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草民還能怎么辦?”
“吳閻王奉令追捕楚朝余孽,并非是為了你們德州幫來的。”李柏帛道:“德州漕倉這批糧食原是楚朝的。我大瑞奉天承運,接過楚朝的江山社稷。那這批糧食也就是我大瑞朝的。”思路手機端最快/l/z/w//o/m
“話不能這么說,德州城如今可還在楚朝治下。”
“德州知府已經投降了。”
鬼泥鰍一愣,轉頭向門外看了一眼,只見四處風平浪靜。
“德州城投降之事暫時還未聲張罷了。”李柏帛笑了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我等著來一出請君入甕,讓楚朝余孽自己撞進來。”
鬼泥鰍便知道至少在這德州城,楚軍大勢已去。
他想了想便道:“三年前,德州府衙欠了我漕幫銀子,將漕倉抵給我們了。如今你們要漕倉,這銀子…”
“且不說那是楚朝官員私下抵的,只說如今,這里是大瑞朝。”
“沒這樣的道理。”
“道理是誰定的?朝廷的話便是道理。”
鬼泥鰍臉色便沉下來。
“我兩萬幫眾,還有靠著我德州幫的船工、纖夫,可都還是要吃飯的。”
李柏帛抬手虛按了兩下,笑道:“丘幫主不要急,我此來就是為了這些人吃飯的事。”
他站起身,負過手,微微嘆息道:“三千里大運河,百萬漕工衣食所系。陛下派我來,便代表他對此事的重視。”
李柏帛之所以來,便是看到了京杭大運河的干系重大。
它不僅關系到百萬漕工,各地百姓的糧食需要官府收購、組織押運,運河不通,則產糧多的地方無法發賣,糧食的貧乏的地方得不到賑濟。
另一方面,楚朝定鼎燕京,軍國所需便全仰賴東南,每年至少需要有四五百萬石的漕食從江南運到京城。而如今京城糧草已空,瑞朝急需迅速攻領東南,但占領東南又需要大批軍餉。這似乎陷入了一個死結。
要解這個死結,李柏帛思來想去,還是落在運河之上。
比如,要攻略山東,只要先占德州、臨清、濟寧等幾個運河沿岸的城池,便相當于掌握了山東的命脈;同理,占了徐州、揚州,則楚朝也將難以在江南圖存。
控制漕幫,便是李柏帛著手解決這個問題的第一步。
他雖然聰敏,但也是剛開始學著治理一個大國,許多事還只能一步步去試。
留給他的時間并不多,大瑞從薊鎮奪回來的錢糧馬上就要用盡,許多人等著新皇帝的封賞,無數百姓需要賑濟…瑞朝太缺錢糧了!
李柏帛出發之前,便聽說軍中許多人又開始勸陛下納捐。
他這次如果拿不到錢糧回去,那便只能在京城納捐。
李柏帛知道,這無異于飲鴆止渴。
因此,他對德州漕倉志在必得。
要替陛下拿到這倉糧食,他不僅要勸降德州的官員和漕幫,更難的是他還要和吳閻王爭。
吳閻王若拿到這批糧食,絕不會乖乖交給陛下。
從這一方而言,吳閻王是李柏帛此行的主要對手之一;但另一方面,李柏帛又要全力配合吳閻王擊殺楚齊王周衍。
這其中關系錯綜復雜,極難把握。讓人很有種“打江山易、守江山難”的感慨…
思及至此,李柏帛便對鬼泥鰍又是勸說了一番。
言下之意無非是拿官爵代替銀子。如果德州幫愿意助大瑞朝控制運河與漕倉,必有封官,往后盡力效命,或許能成為開國勛爵。
意思雖簡單,從李柏帛嘴里說出來卻極是動人。
鬼泥鰍早有定計,聞言終于下了決心。
接著,李柏帛與他又交待了一番,便領著他出城去見吳閻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