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番畫角催紅日,無事滄州起白煙。
滄州城墻上,王珍看著城外的旌旗招展,確實有些“春風秋月兩茫然”的感慨。
他骨子里還是文人,從小讀的是忠君報國的圣賢書。如今家國傾覆,他一手定下放棄京師、奉天子南逃的主張,要說心中沒有悲愴那是假的。
南逃這段時間,楚朝這邊許多人在罵他,瑞朝那邊有不少人開始稱道他的手段。仿佛是一夜之間天下盡知王珍之名。
是忠是奸、是功是過,王珍其實是在乎這些的。他不像王笑,王笑看起來愣頭愣腦的,骨子里卻不太在乎名聲。相比起來,王珍作為文人更愛惜羽翼,他平日里可以豁達、可以痛罵楚朝,但真等親手把事情做了,他還是覺得感到負罪、感到痛苦。
但不開心是一回事,做下去是另一回事。他活到三十歲,為人處世早已不是為了自己開不開心。
這些日子,他勉力支撐,帶著半個朝廷逃亡,至此已是使了渾身解數,整個人也累到了極點。
孫白谷能看出王珍的疲憊,便道:“你先去歇歇,若戰事順利再帶陛下脫逃。”
王珍搖了搖頭。
“我雖對戰陣之事不了解,但總要親眼見了才放心。”
孫白谷也不再勸,只是抬起千里鏡望著戰場的局勢。
在京城時他們都沒有憑借堅城利炮固守,到了滄州自然也不會在孤城困守。此仗的戰法很簡單,就是和吳閻王打。打贏了創造出機會便繼續逃,打輸了就撤回來再接著打。
孫白谷已對將士許下承諾,只要護著陛下過了黃河,所有人都有封賞。
如今離黃河越來越近,楚軍士氣也一路高漲。
這一戰,雙方主帥心態并不相同,對孫白谷而言,只要陛下在、齊王在,他不怕戰敗。但對于吳閻王而言,每輸一仗,楚帝便有可能逃之夭夭。
不僅心態不同,他們戰意也不同,孫白谷丟了宣大、丟了京城,如今除了天子他已經沒有可以失去的了,因此他戰意高昂,做好隨時戰死的準備;而吳閻王還在想著封賞,還在顧忌著麾下將士哪一部是自己人、哪一部是唐中元的人。
所以,孫白谷有信心…
號角聲起。
滄州南面,作為前鋒的關寧鐵騎已沖入吳閻王的陣線。
這支鐵騎從遼東戰場歸來雖是殘軍,但對比關內的軍隊,他們依然是強力最強的一支。
也稱得上猛將如云。秦山湖、林紹元、秦山渠、秦山水、劉一口、秦玄明…一干將領沖鋒在前,兵器落下便是血花飛濺,仿若殺神。
此時排在前面的瑞軍人數雖多,卻并非老營精銳,只是普通士卒,抵抗不住他們的沖殺,半晌之后陣線便有潰散之勢。
戰臺上,吳閻王見此一幕,臉色便陰沉下來。
“父帥,再打下去這些泥腳子怕是要散了。孩兒帶老營兵馬去殺殺他們的銳氣。”吳通上前請戰道。
吳閻王搖了搖頭。
他和官軍作戰多年,自有一套戰法——拿人命去耗他們的體力。
“把右翼的八千人再壓上去。”
吳通便明白過來,那八千人是由唐中元的心腹將領童陽所領,死傷了他們也不心疼。
童陽帶八千人殺入戰場,關寧鐵騎的壓力陡然便大了起來。他們縱使是精銳,若不能殺潰敵人,光靠砍殺便有體力耗盡之時。
瑞軍人數本就多,多了生力軍,陣腳便穩了下來,楚朝銳氣也慢慢不如先前。
但廝殺了一個時辰,關寧鐵騎還是殺得瑞軍又隱有潰散跡象。
童陽也是驍勇,見此情景,馳刀縱馬便沖上前與秦玄明戰了個旗鼓相當。
他有心殺個邊軍將領提振士氣,刀刀拼命、直逼秦玄明要害,誓要取對方人頭。
秦山湖見兒子吃力,撥馬來救。
童陽又與秦山湖對了幾招,自知不是對手,退回己方陣線,開始向后撤。
戰臺上,吳閻王望見了,知道童陽人馬要頂不住了,又調左翼來支援。
秦山湖抬眼望去,見瑞軍令旗翻飛,知道再這樣下去車輪戰下去關寧鐵騎便要被拖死,拍馬直追童陽。
秦山水、秦玄明正在附近,連忙跟上,三人亳不畏懼便突入瑞軍當中。一時間數不清有多少刀槍向他們招呼而來。
亂戰之中,秦山湖長刀橫掃,以萬夫難擋之勢掃開一片敵兵,秦山水捉住這轉瞬間即逝間的時機,手中長槍猛地便向前擲去。
兄弟倆常年在戰場配合,這套殺敵技藝也不知練了多少次,一槍如流星疾襲,正擊在童陽后甲,“當”的一聲破甲而入,童陽摔落于馬下…
“童將軍死啦!”
瑞軍中有驚呼聲起。
他們雖也打了這么多年戰,但遇到的多是關內官兵,這般兇悍的楚將卻也不多見,登時一片慌亂。
這一幕落在遠處戰臺上的吳閻王眼中,他知道眼下不是再顧惜自己人馬的時候,忙將自己的老營兵馬壓上去。
至此關寧鐵騎已是力竭,再面對第三波敵軍攻勢,終于力有不逮…
滄州城頭上,孫白谷見關寧鐵騎不到一萬人便拖住近五萬人的攻勢,微有些驚喜,一道道軍令不停發出。
號角聲起,滄州城東面城門大開,一列列騎兵魚貫出城,正是高成益所率神樞營。
神樞營并不向南面支援關寧鐵騎,反而開始向東邊突圍。馬蹄滾滾撞在瑞軍當中,又開始一場廝殺。
吳閻王微有些驚訝。
“孫白谷這是要做什么…居然不支援南面?”
孟九淡淡道:“他是想多面突圍,看哪邊形勢好便護著楚帝父子往哪邊走…”
果然,不多時滄州西面城門也打開,這次則是杜正和領神機營向西攻來,因神機營多是步卒,孫白谷還調了一部宣大騎兵配合。
三邊交戰,滄州城外的廣闊天地盡數陷在喊殺之中。
一個一個士卒執著兵器擊在敵人身上,血腥而慘烈,無數個血腥的場面構建在一起,形成了數十萬大軍的恢弘戰場。
吳閻王額上有冷汗流下來,他壓力漸大,這樣的拼下去他縱使能贏,也必定傷亡慘重。
唐中元如今貴為天子,部眾死了沒關系,還可以再征兵。但吳閻王以后再想恢復實力卻難,他短時間內上哪再招募忠心耿耿于自己、又能戰的士卒?
但孫白谷心狠,要與他血拼,他也只能接招。
此時他中軍主力還有五萬人,孫白谷還有兩萬余人。這是雙方主帥最后一招后手,只有判斷出孫白谷想突圍的方向,他才敢把最后這張牌打出去…
又鏖戰一個多時辰,遍地血染。終于,東面戰場上神樞營隱隱有潰敗之勢。
吳閻王轉過頭,目光掃了掃西面,搖了搖頭。
——神機營都是步卒,又不耐久戰,孫白谷不會選西面突圍。
他重新望向南面關寧鐵騎的戰場。
這是楚軍戰況最好的方向,關寧鐵騎是楚軍中最強的一支騎兵…吳閻王早就認為孫白谷必要選擇這個方向突圍,才將大營設在南面。
現在東面神樞營已有敗象,吳閻王終于確信這個判斷。
又戰了一會,滄州城頭上再一次旌旗搖動,南面城門大開,宣大軍的騎軍緩緩出城。
“果然!”吳閻王心道。
他轉頭看了一眼,只見東、西兩面戰勢大好,迅速下令將老營主力壓到南面戰場,又從兩面各抽調了一支隊伍過來…
“沉住氣。”孟九瞇了瞇眼,提醒道。
“我才是主帥。”吳閻王傲然道,眼中已有狠意。
戰場上,宣大騎兵漸漸跑動起來,形成沖鋒之勢。
吳閻王遠遠望著,深吸一口氣,有些緊張。
突然。
“東面!”孟九低喝了一句,語氣飛快道:“宣大步卒沒有出來,必是向東去了。”
“不可能,關寧鐵騎最強,他們怎么可能舍得下…”吳閻王猶自不信。
他嘴里話到一半,卻見南面城門中果然沒有宣大軍的步卒出來。
而戰場上,宣大騎兵在急速的沖鋒中突然調轉方向,向東面疾馳而去!
“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