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
范文程在棺槨前磕過頭,聽殿后哭聲傳來,便過去對布木布泰勸道:“還請莊妃娘娘節哀。”
這些天以來,這句話幾乎成了布木布泰與人議論陰謀的開場白。
隨著幾句低語,范文程便將一樁樁事務匯報出來…
“多爾袞握著兩白旗;豪格握著正藍旗;濟爾哈朗的鑲藍旗搖擺不定;兩黃旗希望是皇子繼位,可以支持我們,也可以支持豪格。局勢對我們不算有利,這第一局棋的關鍵,在濟爾哈朗。”
“這一局棋已經布好了。”
“那接下來的重點便在兩紅旗。”
“本宮早已和代善談好,五阿哥碩塞也已經成了鑲紅旗的小旗主,他是個懂事的。”
“但奴才得到消息,多爾袞已經拉攏了碩讬、阿達禮、勒克德渾。”
布木布泰愣了一下,一時忘了繼續哭。
努爾哈赤在世時,曾經想要傳位給代善,當時代善手握兩紅旗,是四大貝勒中勢力最大的一個。但后來,代善的兩個兒子岳讬、碩托與他反目成仇,父子三人鬧得不可開交。努爾哈赤便讓代善和兩個兒子分家。從此,代善便只有正紅旗。岳讬、碩讬共掌鑲紅旗。
如今岳讬已死,碩讬與羅科鐸、碩塞共掌鑲紅旗。
布木布泰本以為拉攏了代善和碩塞,兩紅旗便在自己這一方。沒想到多爾袞手段也并不遜色。
阿達禮、勒克德渾是代善的孫子,是代善第三子薩哈璘所生,他們輩份雖然低、也不是旗主,但他們的父親薩哈璘極得皇太極信任,死后被追封為和碩穎親王。阿達禮襲了父親的爵位成了多羅郡王,在正紅旗中被視為代善的繼任者。
此時聽了范文程一句話,布木布泰皺眉苦思了好一會,才問道:“能否策反他們?”
“難。這叔侄三人已鐵了心要擁立多爾袞。”
布木布泰臉色一寒,冷冷道:“阿達禮、勒克德渾圍錦州,卻放任關寧鐵騎突圍攪亂我大清腹天,罪不容恕;碩讬圍剿王笑,卻被幾只山林野獸沖潰,也是大罪,必須重罰。”
“現在再處置,恐怕是晚了。”范文程低聲道:“楚寇襲擾以來,諸將都有過失,法不責眾已是共識。若是單獨處置這叔侄三人,只怕會致使人心惶惶,逼得更多人投靠多爾袞。”
“代善這老狐貍,當時說好支持福臨,騙本宮放過阿達禮。現在卻想兩邊下注。”布木布泰臉上寒霜愈盛。
“但…現在更不敢動代善了。”
“范先生認為如何是好?”
‘先生’二字卻是布木布泰代福臨對范文程的稱呼,意味著福臨登基之后給范文程的地位。
范文程沉吟道:“如今還是只能讓代善出面。”
“老東西狡猾得很,只肯答應口頭支持。”
“正因如此,才需要他更大的支持。”
“沒有籌碼了。”
“不如,攝政王之位給他?”
“不行,濟爾哈朗不是先汗子嗣,讓他攝政無妨,代善不行。我不是要給福臨爭一個空有名頭的皇位。”
范文程準備的應對之策被布木布泰如此堅決地否決掉,一時便沉思起來,最后道:“奴才可以試著拉攏一下阿巴泰。”
阿巴泰是努爾哈赤第七子(第568章被打死的是第九子‘巴布泰’,名字像,不是一個人),阿巴泰是庶妃出處,爵位只是多羅饒余貝勒,任奉命大將軍,是正藍旗的小旗主。
“阿巴泰屈居于侄子手下,估計心中早有不滿。”范文程道:“奴才有把握說服他。”
布木布泰點點頭,輕聲道:“告訴他,幼帝即位,先封他一個郡王。”
她對阿巴泰倒也有些了解。阿巴泰有一個女兒嫁到蒙古,婚后夫妻不和,阿巴泰便毒打了蒙古女婿一頓,惹得皇太極大怒。再后來,皇太極要阿巴泰再嫁一個女兒到外藩蒙古,阿巴泰執意不肯,兩次抗旨不遵。因此皇太極頗恨阿巴泰,前后找借口處罰了他十余次。若不是他出身偏房不能構成威脅,早落得如阿敏、莽古爾泰一樣的下場。
想到這里,布木布泰便道:“他是個疼女兒的,你再告訴他,往后他家女兒親事,不會指婚,全由他作主。”
范文程一愣,道:“這恐與我大清規矩不合。”
“無妨,這種事本宮說的還是算的。”
這點恩惠說起來沒什么,但對人心的拉攏效果其實還遠甚于封賞。范文程便知道阿巴泰被自己這邊拿下了…
“對了,還有一件事。鄂碩并未在哈爾吉達家搜到王笑。”
“是嗎?”
布木布泰有些詫異。在她想來,濟爾哈朗沒有陷害哈爾吉達,那當時的報信便可能是真的。
“或許是被轉移了,又或許是本宮猜錯了。”
“娘娘并未猜錯。”范文程道:“鄂碩派人暗中跟著布爾玳,今早發現她去了一間破宅。搜索后發現那宅內有一些沒被清理干凈的頭發。猜測是王笑剃了頭,隱在市井之間。如今盛京城嚴控,王笑必定逃不出去。鄂碩已開始逐戶清查,相信很快便能找到王笑。他不方便捉拿布爾玳拷問,請示我們是否要拷問布爾玳?”
“不必了。讓在楚朝的細作散布消息,只說王笑已經降了便是。他若敢回去,自有人殺他。”
對于布木布泰而言,這只是一樁小事,隨口處理完這件事,她便又吩咐道:“告訴鄂碩,打探清楚多爾袞下一步的意圖。”
“喳…”
這一天里,盛京城中各個地方都上演著這樣關于皇位的陰謀議論。
在一片風波詭譎之中,王笑和烏云珠卻只是說著稀奇古怪的童話故事,再討論些幼稚好笑的話題。
像是陰森的池潭上,落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烏云珠時不時彎著眼睛笑起來。
小女孩長得極好看,雖還有一顆門牙沒換好,卻也只是添了一份天真。
王笑便想著…再過個十年,也許自己的女兒也這么大了。哦,如果有的話。
說了三個故事后,他又教烏云珠唱了幾首歌。
烏云珠很有唱歌的天份,這讓王笑暗悔不已——要是早教她唱歌,自己也不用講故事講得那么累。還可以一邊休息一邊聽歌…
等到飯點,王笑要告退去和別的婢女一起吃飯,烏云珠卻又不許,非要讓他和她一道吃。
陪‘主子’吃飯雖然很榮幸,但王笑其實更想去和一群大姑娘吃飯,而不是跟一個小屁孩…
下一刻,烏云珠拿出一條白布繞在王笑脖子上。
王笑正漫不經心地坐在那,下意識以為烏云珠想勒死自己,倏然便站起來。
“這條鳳昆送給你。”烏云珠道。
王笑低頭一看,只見那是一條白色的圍巾…唔,就是大姨看的清宮劇里那種。
他還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要戴這樣的東西。
烏云珠踮著腳將圍巾給他系好,又低聲道:“你平常要記得戴啊。”
語氣中有些叮囑交待的意味,好像她是個大人一樣。
王笑看著那個小腦門在眼前晃著,心境忽然有些復雜起來…
他知道自己刻意討好,沒有拿不下來的小孩,但也沒想到烏云珠能對自己好到這個程度。
他也知道這樣接距離的相處過程中,烏云珠遲早會識破自己。
他本來想著,只是一個小孩而已,就算識破了,自己輕易就可以將她控制住,用以威脅鄂碩。
但其實,王笑寧愿烏云珠識破之后對自己反目成仇。
一朝重生,在見過楚朝有很多美好的人和事之后,他終究還是在清朝也遇到了…對于他而言美好的人和事。
雖然明知道這些東西會有。但王笑寧可像個孩子一樣認為世界是黑白分明,對錯清晰。
這樣他可以堅信清朝就是壞的、楚朝就是好的,做起事情來就不會想得太多。
就比如說,他在葛綠村遇到額勒賀,為了避免消息泄漏他不能放任何一個活口。知道額勒賀是好人還是壞人都不能改變這個決定。但只要不知道額勒賀是好人,他心里會輕松很多很多。
莫名的恐懼一點一點從王笑心底泛上來。
烏云珠眼中帶著關切的的神情,王笑卻仿佛看到了…自己扼住她的脖子…
“嗚嗚…先生…你不要殺烏云珠好不好?”
一張恐懼的臉在腦海中蓋下一,王笑背上一片冰涼。
受夠了這個亂世!
烏云珠并不知道自己的一個小小舉動給王笑帶來了什么樣的心理壓力。
她很滿意自己給王笑弄出來的造型。
似乎比她自己穿了漂亮的新衣服還要歡快。
“先生,你這么好看,我讓人給你裁幾件衣服好不好呀?”
如此問了一句,她忽然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偏了偏頭,明亮的眼眸忽然黯淡了一些。
過了好一會,她才又笑了起來,道:“我們去吃飯吧。”
飯菜是烏云珠叮囑廚房另外做的。
因想著王笑失血過多又偶爾會咳嗽,她特地讓廚房做了有利于他養傷的食譜,幾個盤子里都是豬血、豬肝、山藥、木耳這樣的菜式。
這點事說來簡單,也未必見效。但她小小年輕懂得東西并不算多,花了許多功夫打聽最后才有了這一桌子菜。
飯后,她又讓王笑灌了一碗長白百年老參湯。
傷當然也不會馬上好起來,但想必還是能慢慢起效的…
今天鄂碩沒有回府,烏云珠也不去請安,吃過飯兩個人便坐在桌前習字。
烏云珠寫著寫著,忽然扁著嘴說道:“你能不能不走?”
這一下很是突然,像是小姑娘心里想著想著終于壓不住了爆發出來。
王笑手上的毛筆停了一下。
他確實沒想到這小女孩還能猜到這一層。
“別人家的包衣都是主子的財產,一輩子都是跟著主子的!”烏云珠又道。
王笑如果真的只有十六歲,大概會因為這種句話感到不悅。
但他兩世為人,小孩子的氣話和真心話還是能分辨的。
烏云珠雖然小小年紀,卻一向有些知書達禮的作派,此時終于露出任性的一面來。
王笑沒有回答,想了想,重新拿了一張紙,提筆寫起來。
他毛筆字寫得并不好,這次卻難得有些端正。
烏云珠眼中泫然欲泣,目光看去,卻見紙上寫的是一首小詞——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榆關在撫寧衛以東,緊鄰北戴河。
對于王笑而言,這首詞太能表達他目前的心境了。
過撫寧衛、出山海關,身向榆關那畔行。
跋山涉水,盡是軍旅征程…
烏云珠忽然哭了出來。
她知道自己留不住他了。
聒碎鄉心夢不成…
比起故園而言,自己不過是個他才剛剛認識的黃毛小丫頭。
“嗚嗚嗚…嗚嗚…”
小女孩忽然趴在桌上,頭埋在兩條手臂之間,哭個不停。
王笑很有些無語。
在他看來,小屁孩全都是一個樣,剛認識就能推心置腹,隔個一年半載再見就能不識得你是誰。
“別哭了,你好歹也是個當主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