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舀水!快…”
“找木料把船補上…”
大雨還在傾盆而下。
洪水一泄而下,沿太子河道奔騰,襲卷兩岸無數民房與百姓。最后與遼河匯流,注入渤海遼東灣。
千里皆成一片澤國。
遼陽城中,巨大的木板船搖搖晃晃,在一片汪洋中浮起來。
近兩萬兵卒全力舀著浸在船上的水,卻止不住又有水從破口中噴涌而來。
被栓著的馬匹瘋狂地掙扎著,激起猛烈的搖動…
王笑早已渾身濕透,他深吸兩口氣,四下看了看,大喝道:“把干糧都丟了!”
“快,把干糧丟了…”
依如今這樣的水勢,至少要在水面上漂上兩三天,沒有干糧自然會很麻煩,但此時也顧不得許多。
兵卒們將一袋袋干糧丟下船,船身下沉的速度便慢了一些。
王笑轉頭看去,只見遠處一幢大木屋的屋頂正嵌在西城墻邊上。
“劃過去,把那屋頂拆下來!”
“侯爺,水勢太大,劃不過去…”
此時楚軍大多都在奮力舀水,僅能抽出百余兵士劃船,大船悠悠晃晃,在逆流中只能保持不被沖走,極難靠近那屋頂。
江水已淹沒到王笑的大腿,他眉頭一皺,轉頭看了一眼,只見別處并沒有足夠的木料。
“用繩索把它拉過來。”
“我來!”
秦山湖拿起一起長索,系了一把長刀上去,甩開大傍子奮力一丟。
一聲噗通響,那長刀飛得極遠,卻終究在雨水中掉落下來,離那片大屋頂尚有兩尺…
“太遠了。”
白老虎皺了皺眉,暗道秦山湖臂力厲害,換自己還扔不了那么遠。
船還在下沉,水快淹到了大家腰間。
王笑一時也沒了別的主意。
忽然,只見那大屋頂上有個身影躍入水中。
頃刻之后,那人從水里冒出頭,手上已舉著秦山湖擲出的長刀。他奮力游了幾下,勉力將繩牽繞在那屋頂上…
“快拉!”
王笑目光望去,只見那大屋頂越來越近,一個少年坐在上面,竟是兩日前自己在街上遇見那個。
想到當時自己鐵石心腸,看也未多看對方一眼,今日這近兩萬人的性命卻全由對方所救。王笑一時心中五味雜陳。
他涉著水走到船沿,打算親自接過那少年。
他周圍的護衛圍過來,頗有些警惕。
王笑一只手伸在空中。
那少年看著王笑伸出的手,目光帶著畏懼,也有想要活下去的希翼。
“來。”王笑道。
那少年唯唯喏喏著,緩緩伸出手。
王笑看著對方,開口想說些什么。
縱使重來一次,他還是不會因為憐憫就放過這個少年,但此時,王笑卻依然想道個歉。
下一刻,那少年臉色一變,腹間透出一段刀尖。
“呃…”
卻是一個清兵從水中浮起,一刀捅死了他,便要接著要去砍繩索。
“保護侯爺!”
秦玄策手中長槍擲出,“噗”的一聲將那清兵釘入水中。
王笑兩步跑到船沿,一手拉住那少年的手,卻見對方已緩緩向水下沉去。
“撐住,另一只手給我!”
“我是…楚人…我不是奴才…”那少年并不伸手,而是用盡最后的力氣探出頭來。
“官爺…建奴入寇的時候…我把弟弟妹妹藏在米缸里…大名府蒲城縣…我弟弟妹妹在米缸里…找…”
王笑眼睛倏然發紅。
“你上來,我帶你回家。”
那少年并未再回應他,那只手也逐漸冰冷。
“你上來啊!我帶你回家找你弟弟妹妹…”
“侯爺,他死了,快退些吧,邊上危險。”白老虎道,提著刀提防著水面。
“快!來釘船了!”兵士們喊道。
秦玄策拉著王笑便往船里退。
王笑被他一拉,手一滑,那少年的身影浸入洪水,消失不見。
“大名府,蒲城縣。”王笑低聲念了一句。
秦玄策深深嘆了口氣:“你知道的,米缸這種地方藏人…”
“我知道。”
王笑深吸一口氣,將心中復雜的情緒壓下去,吩咐道:“釘好船,向南劃,去龍鼎山與耿正白匯合。”
“是…”
如果隨著太子河往上游看去,遼陽城東面便是廣袤的遼東山區。
戰國時,燕太子丹逃亡于此,故此河名太子河,發源于紅石礫子山,自東向西匯入渤海。
因南北冷暖氣團在此交綏,常發生暴雨,加之地形較陡,山洪發作時常來勢洶涌…
一直到后世,太子河上游相繼修建了葠窩水庫、觀音山水庫用于防洪、供水,太子河的洪澇災害才減少下來。而僅在葠窩水庫建成前的百年間,特大洪水便發生過八次,災害程度和次數為遼河流域之冠。
如今清王朝盤踞遼東,雖沒能力修筑大規模的水庫,但興修水利以安民生還是能做到的。
清朝便在太子河上游修筑了大堤,防不了七八月間的大暴雨,一場春汛還是防得了的…除非,有人將堤壩掘開。
決堤淹敵,自古皆要背負罵名。
秦朝大將王賁掘黃河水淹大梁城,致使魏國軍民死傷數十萬,為‘暴秦’之名添了一筆;
宋時奸臣杜充開決黃河大堤,企圖阻擋金兵。致使百姓被淹死數十萬,因流離失所和瘟疫而造成的死亡更是數倍,北宋時最為富饒繁華的兩淮地區毀于一旦;
及至楚朝,唐中元手下大將吳開茂掘開黃河大堤,水淹開封城,又是數十萬百姓身死,近千萬人無家可歸,淪為難民。吳開茂從此落得個‘吳閻王’的稱號…
王笑不懼罵名。
一場春汛下來,既不能依原計劃火燒遼陽,他便打算將火換成水。
正所謂,水火交融嘛。
出城加筑堤壩、再決堤放水,愿意接這差事的很多,王笑覺得耿正白行事穩當,于是就點了他。
耿正白在拿下遼陽的當夜便出了城,領著兩千人往東七十里,加筑提壩。
因擔心走露了風聲,他們也不敢帶勞力,全憑這兩千將士親手勞作。
開頭幾天都很順利,他們帶足了干糧,躲在山間筑堤,偶爾遇到建奴斥候便殺了。
但今日,遼陽戰事一起,濟爾哈朗擴大了斥候的探查范圍。愈來愈多的斥候失蹤,終于引來一支一千人的鑲白旗兵馬。
當時耿正白正領著一千人泡在水里準備決提,既未披甲也沒帶兵器,一陣箭雨下來,河面上一片血染,近千名兵士浮尸水上。
岸上留守的一千兵卒數日泡在水里,缺眠受凍,戰力本就是最低時,在清軍的突殺下登時死傷慘重…
“決堤!快!”
回應耿正白的,只有一聲聲慘叫。
眼看著兵士們一個一個倒下去,他想起自己擲地有聲那一句“末將絕不辜負侯爺信任”,想到要是清軍攻下京城、鐵駝村一片雞犬不留,幾乎要暈過去。
“不!”
耿正白知道,兩萬同袍還在苦苦等自己…
“回山洞里取炸藥!”
“是,絕不辜負侯爺信任!”
“快!弟兄們都在等我們!”
大雨滂沱,耿正白領著兵卒奔回山洞,拿油布包著炸藥向堤壩上抬。
楚軍兵士向他們護過來,近千人在清軍的砍殺下一個一個倒下去。
外圍提刀護衛的楚軍死完,里層的楚軍便以身體護住更里層的同袍…
這一戰至此,已成了清軍單方面的屠殺。
耿正白拼的便是在建奴殺光自己這些人之前炸開堤壩。
好不容易跋涉到堤上,兩千楚軍已只剩寥寥五十人。
箭雨還在襲落。
沒有人逃。
既因為他們知道跑不掉,也因為他們是精挑細選的敢死之士。
此刻在同袍的激勵下,他們愿以自己的死,換更多更多建奴的命,也換同袍的生…
“今日之奮不顧身,不是為自己,是為后來者!”
這些日子以來,王笑叨叨過的那些話、那些他們原本聽不懂的話,這一刻卻有人喊了出來。
一個一個楚兵倒下去,耿正白的手微微發抖。
他頭上,有人拿衣服擋著雨,但潮濕的環境中,火折子始終點不起來…
“耿將軍,快!”
“耿將軍…”
耿正白只覺得這一聲聲‘將軍’如此遙遠。
他不認為自己是什么將軍,他以前不過是個村夫,后來得張都司賞識,成了巡捕營的把總。
再后來…領著耿當第一次去王家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當時王家那個癡呆少爺說了一句“笑兒還知道下一句是‘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
盡其道而死者,正白也。
下一刻,火折子忽然點亮…
“轟!”
“上回書說到‘龐令明抬櫬決戰、關云長水淹七軍’,這回說‘關云長刮骨療毒、呂子明白衣渡江’。卻說曹仁見關公落馬…”
京城,茶館中,說書先生字正腔圓地說著。
二樓雅間,王珍轉過頭,見進門的是小柴禾。
“來了?”
小柴禾在桌邊坐下,先是四下一瞥,方才問道:“大爺今日怎有閑情聽書?”
“有個故人喜歡聽書。”
小柴禾方才想起以前常跟在王珍身邊那個叫米曲的小廝…
王珍放下手中的筆,鄭重問道:“信送出柴荊關了?”
“我辦事,大爺只管放心。”
“此事重大,不可不謹慎。”王珍緩緩道,“能不能逼走皇太極,便在此一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