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監的時間到了,便有獄卒來催。
“再聊半個時辰。”王笑將一錠碎銀放在獄卒手里。
錢承運見了,臉上便泛起篤定的笑容來。
果然,王笑又問道:“老大人認為,我的出路在哪里?”
錢承運擺擺手,氣定神閑地道:“第二個條件,送老夫去福建。”
王笑頗有些無語。
錢承運淡淡一笑,道:“這是我的出路,也是你的出路。你要想活命,今夜就安排人來劫牢,我們連夜出發,從天津碼頭出海,從此海闊憑魚躍。”
王笑眨了眨眼,一時有些發愣。
這錢承運一派運籌帷幄的樣子,居然是出餿主意讓自己跑路?
錢承運竟是難得的目露慈愛,道:“你與朵朵如今已經…好上了,你干脆別做這附馬都尉了,大可當了老夫的女婿。你的大舅哥、也就是老夫的長子在福建為官。他與南安伯交好,到時候我們一起過去投效南安伯,從此你我翁婿聯手,在海上稱雄,不比在這京中受委屈強嗎?”
王笑道:“南安伯是誰?”
錢承運目露鄙視,瞧了他一眼,道:“這你都不知道?縱橫東南海域的大海王鄭芝龍。你我過去,自有一番天地施展。你看,這天下局勢萬一不好了,還有比這更妥當的出路嗎?”
王笑翻了個白眼:“我如果要逃,何必來問你?”
錢承運道:“因為若沒有老夫,你逃不掉。你王家上百口人,算上仆役丫環近千人,你定然是舍不下的。你來問老夫,老夫可以督促你下決定舍棄他們。”
“你他娘的!”
錢承運淡淡一笑,一幅‘隨便你’的樣子。
王笑卻是突然眉頭一皺。
“呵。”接著,他竟是展顏笑了笑,淡淡道:“你們這些老頭子,一個一個壞得很。”
錢承運負手而立,一幅愿聞其詳的樣子。
王笑道:“你又是在試探我,你若是真要勸我逃,早就可以說。為何等我出了銀子要再聊半個時辰你才開口?因為你想探我的底,想看看我慫不慫。”
“你還盼著我慌慌張張地問你‘還有沒有別的辦法?’然后騙我將底牌翻出來…你他娘的。”
錢承運微微有些詫異,卻還是點了點頭,嘆道:“你不錯,進益很快。但在我們這些人面前,不必罵粗話,顯得沒底氣。”
“呵,天下局勢再不好,你也舍不得你的官位。”
錢承運笑而不語。
王笑也是愈發沉靜下來。
他已然不是第一次見盧正初時那個毛毛燥燥的少年,他看向錢承運的目光中帶著審視、帶著考量。
錢承運側過身,面上帶笑,暗地里卻隱然有些緊張起來。
忽然,王笑譏笑了一聲:“底氣?我的結果還未定,你卻已經走進死地。若要說底氣,你才是沒底氣的那個,一個牢犯還大言不慚,虛張聲勢罷了。”
“哼!庶子不足與謀。”錢承運怫然不悅,轉過身,淡淡道:“多說無益,你走吧。”
王笑道:“你都在坐牢了,就別跟我演了。你過來,我把我底牌翻給你看看,你給我出出主意。”
錢承運一愣。
王笑道:“你來不來?不來我走了。”
錢承運只好嘆了口氣,乖乖走過去,附耳在牢門邊。
只聽王笑輕聲道:“其實,我雖然推薦了邱鵬程當太平司指揮使,卻還…”
錢承運眉毛一挑,臉上的表情變得極豐富起來。
等王笑說完,他再看向這個少年,目光已然完全不同!
——你竟還能想到這樣的好主意?!
“怎么樣?我的底氣可還足?”王笑淡淡笑道。
錢承運默然了良久。
“如何?”王笑又開口問了一遍。
錢承運依舊不語。
王笑道:“好吧,先談條件。”
他有些斟酌著、猶豫著,開口道:“你…想不想…官復原職?”
錢承運身體猛然一顫,再轉頭看向王笑,眼中已是滿是熱切,目光灼灼。
仿如色中餓鬼見到了絕世大美女。
王笑道:“你知道我能做到的,只要打敗了文家。”
“老夫…我…”
“附馬爺…”錢承運喉頭滾動了一下,再開口已是聲音嘶啞:
“下官,從此為附馬爺馬首是瞻!”
挺過了最初幾個字的艱難,‘下官’二字出口之后,他突然變得堅決起來,整個人仿佛注入了什么力量,變得精干、狡猾。
他知道,王笑只要能打敗了文家,便可以為自己翻供。
——老夫沒有欺君罔上,老夫是被文家陷害的!
本官還沒有輸!
深吸了兩口氣,錢承運迅速地進入狀態,侃侃而談道:“附馬爺你留的這一手,可堪與文博簡放對。又有下官參謀,我們有…七成把握!”
王笑眼睛一亮。
奸佞就是好用,一點也不拘泥,一點也不含羞帶臊、推三阻四、欲拒還迎,轉口之間就是‘我們’了。
但陛下教過自己,事情敲定了,用的人還得要敲打。
王笑便在心里學著延光帝的語氣,暗道:朕得敲打你一下。
“但我不知道能不能信得過你?”王笑嘆道:“畢竟,我砍死了你兒子。”
“附馬何出此言?!”錢承運驚訝道,“成兒搶強民女,挨兩刀算什么?而且,是因下官施救未及,他才死的。”
王笑道:“但我拆了你祖墳。”
錢承運道:“北邊不穩,下官早打算將祖墳遷回南方。”
王笑:“…”
這實在是太厚顏無恥了!
錢承運卻是又看向錢朵朵,道:“小女得附馬爺看重,成了美事,便可見你我之間的緣份。下官能和附馬爺暗中作翁婿,實在是深感榮幸。”
錢朵朵紅著臉低下了頭。
王笑瞬間覺得自己本就不太好的三觀,又被錢承運擊得碎了一地。
一時無言以對。
過了一會,錢承運自嘲一笑,嘆道:“朵朵,你告訴你郎君,為父最大的軟脅是什么?”
這是錢朵朵進了刑門大牢之后,錢承運第一次與她說話。
錢朵朵一愣,低聲道:“是大哥和順兒。”
“不錯。”錢承運嘆道:“我知道世人看不起我,說我六親不認、冷血無情,壞綱常、敗法度,一心只為了自己往上爬。不錯,我錢承運便是這樣的惡人、壞官,但我就是寧愿做這樣的敗類人渣,也不愿失去權勢。不行嗎?”
“那些人說我不該如此,但如果我失了勢,他們可能保我、護我?甚至只求他們不欺凌我?我錢承運,偏偏不愿做‘人善被人欺’的善人,我就要做個惡徒。但我就是能為附馬所用,能為附馬做許多事!”
“我這一生所為,皆是為了當人上人。我要我的子輩、孫輩,要我的血脈也當人上人。因為我受夠了被人踩在腳底下的滋味!今日我投誠附馬爺,附馬爺也不必再擔心我會背叛你。不然,你大可派人到福建殺了我長子長孫!”
最后一句話入耳,王笑倒吸一口涼氣。
——說好的軟脅啊,怎么感覺不太對?
卻聽錢承運又嘆道:“官途不易,我長子不是這塊料,我若倒臺了,他往后必要遭殃。因此,不論如何,我都不愿輸…如此剖明心跡,附馬爺能接受下官的投誠否?”
王笑只沉吟了一瞬間。
那一瞬間,延光帝在腦海里負手昂頭道:“朕是很何等的胸襟氣度?!”
“好!”
滿朝高官,袞袞諸公,一個個滿口仁義道德的守正君子皆不能幫我,那我偏偏就是要用這個錢承運!
“好!”錢承運長須一抖,眼中精光迸發,徑直侃侃而談道:“附馬爺留得這一手,確實是妙棋,但還不夠,遠遠不夠!如此大事,下中旨不是不行,但對我們和文家的局勢無補,必須要有圣旨!”
王笑皺了皺眉,沉吟道:“司禮監的批紅好說,要內閣擬旨…怕是很難。”
“必須要有內閣票擬!否則百官群起反對,巨浪洶涌,陛下定然扛不住,也定然會賣了附馬爺。”
“你的意思是…讓我去說服盧次輔?”
錢承運道:“下官剛才說過了,此事我們若找盧正初,必是死路一條!這件事上,我們應該找…左經綸。”
“為什么?!”王笑極是詫異:“左經綸可是文博簡的妹夫,就是他和文博簡聯手將你拉下來的。”
卻見昏暗的牢房中,錢承運撫著三須長須,高深莫測道:“下官說過,為官者,只講利益,不講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