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延光十七年,九月十四。
文華殿中,幾個人大眼瞪小眼。
王笑正在想著如何說服何良遠。
突然,有小黃門沖進殿中。
“陛下,下大雪啦,天降大雪…瑞雪兆兆兆豐年!”
吉祥話當然要說,小黃門卻是心虛了好久才將那個‘豐’字念出來。
延光帝心中卻只有無盡悲傷。
這一年,大雪依舊是在立冬之前就早早來了。
人說數九寒天,即冬至過后每九天為一‘九’,以前數完九個九,便是春回大地,可以開始耕作。
現在呢?離冬至還有將近兩個月,便是大雪紛飛。
數不完的九,來年又是一個不能耕作的春天。
也許天上的水都化成雪在冬天落下來了,春天不能播種,夏天又是大旱,秋天又是蝗災。
即位十八個冬天,年年皆是如此…
延光帝看著殿門外的鵝毛大雪,嚅了嚅嘴,感到了鋪天蓋地的絕望壓下來,讓他透不過氣!
難道真的是上蒼在罰朕?
那朕到底做了什么德行有虧的事?上蒼你要這樣沒完沒了地罰?!
就因為朕殺了吳王全家?
但朕潛邸之時,分明是他先盤桓京城遲遲不肯就藩,狼子野心、人盡皆知!這樣的叛王哪個皇帝會不殺?你為何單單要罰朕?
要不然你一道雷劈死朕罷了,這天下百姓又有何辜?!
若是能選,朕情愿作個閑散王爺,早早到吳地就藩,江南水鄉有何不好?
誰他娘的想當這樣看見雪都膽戰心驚的皇帝…
下一刻,耳邊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
“你看,這就是小冰河的表現。雪下得早,冬天異常的冷,夏天異常的熱,極端氣候會常年出現,導致糧食大量的減產。形成原因可能是海底的脈動引發了冰川的漂流,可能是太陽的休眠…”
王笑其實是在胡說八道。
他臉上帶著很認真的表情,表現出了很專業的樣子,拿出了以往與別人談生意時的專注架勢,吐字有力、表情誠懇。
“小冰河是世界性的,你們說是陛下失德,你大可去別的國家看看人家的君主是不是也失德…”
何良遠卻是一個字都不肯聽,硬梆梆地就將他頂了回去。
“太公著史,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何良遠道:“我輩讀書著傳,亦該不虛美,不隱惡!”
說著,他高昂著頭顱,抬手撫著三縷長須,看也不看王笑一眼。
豎子也配與老夫論道耶?
王笑無語。
這是辯論嗎?
——這顯然不是。
自己說一大堆,對方聽都不聽,就會搖頭說不。
還大學士呢,一點求知之心都沒有,只會拿架子壓人。
對付這樣頑固不聽人言的,不可能說服的啊。
對于王笑而言,說服不了何良遠沒有太大關系,反正自己盡力了。
但就在他打算放棄時,忽然靈機一動。
這是辦自己的事的好時機啊。
說不服你也要讓你服。
王笑沒說服何良遠,卻說服了延光帝,他看著這個為自己據理力爭的準女婿,心中莫名的有些熨貼起來。
連這天地都在與朕為敵,竟還有一人為了朕,肯與這天地辯一辯嗎?
延光帝本也沒打算憑王笑就能說服何良遠。
這個翰院林大學士想要什么,他心里很清楚。
——不過是下一任內閣首輔之位的許諾。
之所以讓王笑去與他辯,一則是自己不甘輕易許出去,二則是磨磨何良遠,不給他討價還價的機會。
現在時機已到,延光帝正要開口…
突然。
“老猢猻,你給臉不要臉!”
一聲清喝聲中,延光帝猛然瞪大了眼。
卻見王笑竟是撲了上去,啐了一口在何良遠臉上!
“呸!”
何良遠一愣、一驚、接著就是一怒!
悖然大怒!
豎子,連陛下都不敢如此對老夫!
他擦了一把臉,兇狠地怒瞪著眼前的王笑,舉起手便要一拳打在這個無禮豎子臉上。
一瞬間,王笑眼中似乎有隱隱有極細微的‘得計’神色閃過。
這種感覺,何良遠極為熟悉。
為官多年的警悟,讓他硬生生收住了這一拳。
延光帝覺得自己指尖都有些發麻。
剛才那一幕,對他而言實在是…太解氣了!
盧正初說這孩子‘純良質樸’,此言不虛啊。
何良遠剛才那么硬氣自己都沒生氣。
——這才是最讓人生氣的地方:自己已經習慣了這些文官的嘴臉。
表面恭敬,實則都想借著‘頂撞天子’以揚名。
一個個心眼壞得很,卻非要裝作道貌岸然,各懷小心思,卻永遠將大義掛嘴上。
以往這些人踩著朕的臉往上爬,現在竟然有人敢唾在何良遠臉上?
這一口痰,啐出十數年壓在心中、讓人都已遺忘的怨氣!
可不就是‘給臉不要臉’嗎?
這可是文官中最最最清貴的一個,哈哈哈哈。
“娘希匹,就你這樣油鹽不進的老匹夫也敢稱大學士,也敢把持科場?”
“狗廝鳥目中無人,連陛下都敢不放在眼里,我可去你的。”
“說不靈、打不死、拷不殺的頑固,我打死你個賊殺才…”
王笑與秦小竺呆得久了,耳濡目染之下,罵人的話其實也學了很多。
秦小竺是個勤奮的,往日里遇到新的罵法還要學幾句,可惜有許多不能在這殿上用。
此時王笑將心中所學都用了出來,見何良遠竟還沒打自己,不由頗為著急。
我需要被打一頓!
——這般想著,王笑一把扯住何良遠,與他廝打起來。
下一刻,王笑又是一驚。
何良遠竟是高舉著雙手,一幅“老夫可沒碰他”的樣子。
娘希匹,這也太精了!
王笑沒打算弄傷人,扯著何良遠打得好生沒趣,愈發著急起來。
怎么辦?
突然,他又是機靈一動。
有了。
延光帝目光一凝。
畫面中,王笑猛然撞在何良遠的大肚子上,接著竟然…彈了出去!
白衣少年仰著身子,在空中摔落下去。
“咚”的一聲大響!
“哇啊…我流血了…你打我,你這個大學士打我!”王笑登時哇哇大叫起來。
他昨天剛見過王珰的表演,此時學的便有七分神似。
“我不過是與你辯了辯風水地理,你說不過我,竟然打我,哇啊…”
延光帝張了張嘴,只覺得恍在夢中。
這真的是在自己的文華殿中嗎?
一個準附馬,在朕與大學士面前現眼?
如果自己的兒子是這個德行,早被自己打死了。
可現在,這小子是因為自己,才與何良遠吵的?
“無賴!”何良遠嘶聲怒吼道:“老夫何時打你了?分明是你自己彈出去的!”
王笑道:“你就是打我了,你以大欺小,為老不尊,辯駁不過我,你就動手了!”
“無賴豎子,安敢如此不要臉?!”
何良遠憤然摔袖,轉身深深吐了兩口氣。
接著,他忿然向延光帝一拱手,便要轉身離去。
自己沒來由與這樣的無賴吵,平白失了身份。
老夫今天就這樣走了,陛下能奈我何?
走著瞧,老夫要讓天下門生都寫文章,逼著陛下杖殺了這個豎子…
下一刻,忽聽王笑嚷道:“我要將你今日的行徑告知天下!”
“你身為大學士,卻因辯不過我就動手,我要對門頭溝的數千百姓宣揚此事!我要開書鋪,將此事寫出來,讓世間人盡皆知…”
何良遠一愣,有一種“你居然和我想的一樣”的錯愕感。
——豎子,你還想惡人先告狀?!
“我與你說自然科學,你半句不聽,這是治學之風嗎?你把持科場,選的盡是庸才!便是因你這樣毫無好奇心的老頑固為士林之首,天下學風才如此萬馬齊喑!”
王笑站起來,看著何良遠,目光灼灼。
接著,他開口,緩緩吟了一句詩: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材。”
何良遠:“!!”
一詩如當頭大棒,敲得人有些暈。
但王笑的威脅何良遠卻是明白的,一時便有些驚疑不定起來。
眼前這個豎子是個不要臉的無賴,但說話卻能讓百姓相信,還會作詩。
這種人實在是極難對付。
他只要再作幾首這樣的傳世之詩嘲諷自己,自己一輩子積攢下來的清名就要毀了大半!
還真是光腳不怕穿鞋的…
王笑撫著腦袋,眼中俱是狂意。
來啊,老匹夫,跟我斗?
我讓你看看我最大的金手指——
我曾經,
漂亮的…語文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