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承運倒了。”
淳寧走進金禧閣,在位置上坐下來,方才不急不緩地說道。
“活該。”許貴妃輕哂道:“你們知道他敗在哪里嗎?”
周衍沉吟道:“錢侍郎此人,太工于心計了。聰明反被聰明誤。”
許貴妃搖了搖頭,道:“他敗在選錯了盟友,薛召娣那個女人成事不足,今日這種情況,她還能讓我們進了坤寧宮。”
周衍頗有些無奈。
自己這個母親,什么事都得說上皇后母子幾句。
他轉頭看向淳寧,問道:“姐姐為何要救王笑?救了他,他可還是當你的附馬。”
淳寧卻不急著回答周衍,反而淡淡道:“我最近又看了一遍《六韜》,略有些啟發,你可知‘示饑而實飽,內精而外鈍’何解?”
周衍猶豫道:“你是說…王笑此人,看起來傻,實則精明?”
許貴妃道:“他何止是精明?今日之局,連我們都未想過能解。”
淳寧道:“不是我要救他,而是他展示了值得我們去救的實力。”
周衍不解。
淳寧便解釋道:“三位閣老向來是‘大謀不謀’,如山岳難撼,因他們有‘勢’,所謂‘勢’者,便是他們的權力、金錢、名望、才華、人脈,甚至是在父皇心中的地位等等,這也是錢成運比他們差的地方。但王笑,能借勢。”
“借勢?”周衍不解。
“他不過是一個商家子,以前還有些癡呆的名聲。卻能在京城外翻出偌大動靜,今日還在朝堂上春風化雨,便是因為他能借勢。昆黨有貪名,有人避之不及,有人同流合污,他卻能坦然與他們合作,用他們的勢來辦自己的事。”
“錢承運都沒看破盧正初的底牌,他卻看破了。更難得的是,還利用今天這個局,將整個昆黨套進他的產業園里,隨口說一句‘一起做生意’便舉重若輕地借著了昆黨的勢。”
“產業園?”周衍道:“他那么說是帶著這個目的?”
許貴妃點點頭,輕笑道:“薛召娣還想故意選個癡呆。沒想到,一堆窩囊廢中,竟是挑出了這樣厲害的附馬,眉兒才是最‘大謀不謀’的一個。”
淳寧低下頭,道:“運氣好罷了。而且,要等以后能為我們所用,那才算是好。”
周衍張了張嘴:“可是,他人品不好啊,如何堪配姐姐?”
淳寧看向周衍,鄭重道:“我們是天家子女,既得了這世間最尊崇的身份,便要為了這世間有所舍棄。你選的是一條最艱難的路,便不要妄想走得輕松。為帝王者,就只是坐在那個位置上的帝王而已,而不能將自己當成一個活生生的人。”
淳寧說著頓了一頓,又道:
“比如我們的父皇,他是勤勉之君,但就是…有太多喜怒哀樂了。”
周衍似乎有些被嚇到,登時愣了一下。
他不知道自己是被姐姐前一段話嚇到,還是最后那一句大逆不道的點評更讓人心驚。
父皇他太多喜怒哀樂了?
自己若想當雄主,還得比父皇過得更辛苦?
小坐了一會,淳寧看了看天色,便站起身來道:“想必小竺在坤寧宮用完飯了,我去接她回來。”
對于皇后強留秦小竺用飯的舉動,許貴妃亦是頗為不滿,便道:“正是如此,少讓她在坤寧宮多呆。”
一彎新月如鉤。
金瓦紅墻的一片皇宮之中,夜色靜謐。
皇宮西北,宮裝少女走在回廊上,心想著一會便能接到秦小竺,心中便很有些雀躍…
同樣的月色下,王笑則是緩緩走在皇宮東南處。
依舊是由小太監劉安送他。
路過內閣的時候,王笑轉頭看去,卻見里面還亮著燈火,不時有小太監抱著奏折跑進跑出。
劉安見王笑放緩腳步,便笑著小聲解釋道:“是鄭首輔還在忙國事。”
王笑訝道:“晚上還辦公?”
“今日的午朝開得久了,想必首輔大人今夜又不出宮了。”
王笑若有所悟。
他雖沒當過皇帝,但以前也當過小小的老板,大抵便能明白延光皇帝對這幾個大臣是什么心態。
一個天天死命加班還能擔事的員工,相處得再怎么樣,開是不可能開的。不然那么多事全自己做不成?
鄭元化勤勉任事,盧正初體察圣心,至于左經綸自己還不了解,想必對延光皇帝而言也是有些妙處的。
可惜他們這個‘公司’,效益實在是不好。
不是不好,簡直是要倒閉了…
這般想著,他由劉安領著,過了金水橋,往東華門走去。
一路上都有些小太監路過,兩人也不好多談,到了東華門前空曠處,王笑方才對劉安道:“今日多謝劉公公相助。”
說著,手里一張一百兩的銀票便遞了過去。
劉安卻是不收,臉上的笑意頗有些真誠,道:“奴婢活在宮里,哪有什么要銀子的地方?也沒個親人幫著花,附馬爺上次給的五十兩都還沒開始用呢。”
王笑便笑勸道:“錢多不壓身嘛。”
“附馬爺的心意奴婢領了。”劉安笑道:“雖未說過幾句話,但奴婢知道您和旁人不同,您是打心眼里沒有看不起我們這些閹人,奴婢看得出來的。”
王笑愣了愣,心道:你是皇帝身邊的人,誰還敢看不起你啊。
劉安又道:“干爹也是說附馬爺待人沒有偏見,說您是我們閹人值得相交的好朋友。”
王笑大概能明白劉安的意思。
但他其實也不能真切地體會劉安的那種心境。
對于有些受盡冷眼的人而言,那一份‘沒有看不起’便仿佛是深恩厚義,值得自己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幫他一次…
可惜接下來,讓劉安很為難的是:這位閹人的好朋友卻是不肯出宮。
“附馬爺,一會宮門可就要落鑰了。”劉安急道。
王笑張了張嘴,頗有些為難起來,自己總不能問“錢家小姐出來了嗎?”這樣的問題。
他只好道:“讓我再等等吧。”
劉安頗有些不解,不明白王笑在等什么。
沒想到過了一會,月光下竟真有一個小宮娥跑過來。
小宮娥十四五歲模樣,模樣標致,卻似乎沒什么禮貌。
她一邊跑,一邊喊道:“王笑,你等等…”
好不容易到了近前,她喘了兩口氣,方才又直呼其名道:“王笑,公主有東西給你。”
劉安嚇了一跳。
公主?
淳寧公主?
有東西給準附馬?
什么時候搭上線的?
萬一陛下問起,自己要怎么說?
小太監感到一陣迷茫。他只好輕輕咳了一聲,轉過身,往旁邊走了幾步。
小宮娥聽了這聲咳嗽,才想起來似的,連忙行了禮道:“奴婢甘棠,是淳寧公主身邊的侍婢,奉令前來向…您帶句話。”
說著,便向王笑遞來了方紅色的錦帕。
“謝謝。”
王笑伸手接過,卻見上面繡著一輪圓月,月下還有兩株牡丹,旁邊還有四個小字——花好月圓。
花好月圓?
花好?
總不會是說我的小花朵沒事吧?
但這是我和錢朵朵之間的秘密稱謂啊!
甘棠又道:“對了,秦小姐煩請您回去之后和秦公子說一聲,她這兩天住在宮內,讓秦公子‘勿要擔心’‘安安心心等著’。”
一句話入耳,王笑心中一寬。
他便向這小宮娥作了個揖,道了一句“辛苦了”。
一抬頭,卻見甘棠一臉似笑非笑,目光中隱隱還有些不爽。
王笑不禁臉上一紅。
顯然,自己跟朵朵的秘密稱謂被人家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事,想必也被知道的一清二楚。
娘希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