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年輕人舉著自己砂鍋大的拳頭,嗷嗷叫嚷著,把圍觀的人群哄散了。
轉身一屁股坐到壯碩漢子的旁邊,“哭啥哭啊,你還是個大老爺們兒不?”
吳世勛抹抹眼淚,氣呼呼的把臉撇開了去,只給年輕人一個后腦勺。
年輕人無奈的笑了笑,掏出懷里面的一個油紙包,遞了過去,“諾,別說我吃獨食,新鮮出爐,還熱烘烘的燒雞,你確定不吃一口?”
“呃…”
原諒吳世勛已經哭了好幾天,一雙眼睛腫得像個桃子,費力的看了看烤雞后,他咽了咽口水,毫不客氣的索要著,“我要吃,我要雞腿,雞脖子,還有雞屁股。”
“噗嗤…”
年輕人忍不住咋呼道:“你說啥?你要雞屁股?”
他嚴重懷疑自己幻聽了,雞的這玩意兒能吃嗎?不都是丟棄的廢物?
吳世勛餓得很了,動作粗魯的催了他一下,“你沒聽錯,我就愛吃這個。快給我啊!你到底給不給吃的?”
“給給給!怕了你了!”
年輕的男人很好說話的樣子,手里動作麻利的把烤雞撕成兩半,把連著雞屁股雞腿雞脖子的丟了給吳世勛,自己則大口大口的吃起剩下的雞架子。
“嗚嗚嗚…真的太好吃了!好吃!”吳世勛就像個淚罐子,眼瞅著又要感動得哭了。
年輕的男人停下手里進食的動作,看著吳世勛那狼吞虎咽的樣子,嘆了口氣,“慢點吃,沒人和你搶,我這一半也給你。”
“嗯嗯…謝謝大叔!”
吳世勛露出一張油膩膩的大臉,笑得分外的燦爛。
其天真的樣子,出現在一個三十多歲的壯年漢子身上,說不怪異是不可能的。
“噗…大叔?你才是大叔好不?我有這么老嗎?”年輕男人氣不打一處來。
他才二十啷當歲,只不過最近霉運連連,諸事不利,懶得收拾自己的儀表。沒想到,眼前的癡傻漢子這般沒眼水,愣是把他叫得這么老。
他自己胡子拉碴一把年紀,反而把他一個年輕人叫大叔,真的說不出的滑稽。
“不是大叔?那你是誰?難道是…我爹?”
吳世勛激動得兩眼放光,“嗷嗚…爹啊!你咋才來啊,勛勛被人欺負了,你知不道?嗚嗚嗚…”
他烤雞也不吃了,“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抱著年輕男人的大腿,肆無忌憚的大哭特哭起來。
他的那大嗓門驚天動地,很快又要把路人召來的架勢。
吳世勛這一身爹,堪比凌天一擊,可把年輕男人嚇得夠嗆,他氣得直打哆嗦,趕緊爭辯道:“我不是你爹,我…我我是你弟好不?”
“嗚嗚嗚…你不是我爹,那我爹呢?死哪兒去了?”
吳世勛放開年輕男人,臨了,臟污油膩的手還不忘在褲腿上擦干凈。
年輕的男人看著自己的褲子,再看看那個若無其事,繼續啃雞肉的癡傻漢子,深深了嘆了三口氣,才沒讓自己發作出來。
這樣的感覺,對于他來說,已經很久違了,久到仿佛像是上輩子才發生的事。
透過吳世勛憨傻的身影,他的思緒,不由自主的被拉扯到了過往那些難忘的時光里。
曾經,他也有一個癡傻的兄長,比他大上十歲,長得也是這般的高大威猛,和他纖細單薄的身子判若兩人。
認識的人,都說他們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他更像是撿來的。他曾經哭著求證過,老實憨厚的父母沉默了很久,才告訴他,他是因為早產,身體才這般單薄,他絕對是他們家的種。
年幼時候的他,不疑有他,自是滿心歡喜的接受了。
他從小活潑又聰明,嘴巴也很甜,父母自然很疼愛,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可勁的供應著他,從不讓他受委屈。
反觀這個兄長,長的最像他們的爹,就是小時候生病燒壞了腦子,為人癡傻呆滯,到了十歲,只勉強說的清爹,娘,弟弟這幾個字。
這樣的傻兄長自然是不受人待見的,他們的爹娘雖也不會太過苛責,但是,比起對他的溺愛,顯然是有親疏之別。
面對這樣的不公平待遇,也不知道為什么,傻兄長從來不會吃醋,對他這個弟弟,反而特別的依賴喜歡。
年幼時候的他很貪玩,每次出門,癡傻的兄長都會粘糊在身邊,吵著鬧著甚至撒潑打滾,也要和他一起出去玩。
剛開始的時候,他還小,也并沒有太多的想法,自然而然的就帶了出去。
然后,小伙伴們異樣的眼光,鄙視的眼神,排擠的行為,讓他多處碰壁。
初時,他不理解,還憤憤不平的為兄長打抱不平,和那些人打架吵架。
后面次數實在是太多了,沒完沒了的感覺,他很煩躁,很生氣,對這個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的兄長,越發不待見起來。
諾大的寧安村,他竟然找不到一個玩伴。而這一切,都是那個癡傻的兄長帶來的。他所有的火氣,自然就轉移到兄長的身上。
自那以后,他像所有外人一樣,從不給兄長好臉色,言語里竟是仇恨,說話尖酸刻薄帶刺,那都是家常便飯。
他恨這個人讓他丟臉,讓他背上恥辱的標簽。
所有人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快看,那個傻子弟弟又來了!”
他受夠了,終于有一天,他動了這個兄長一巴掌。那一瞬間,他似乎聽到了什么東西碎裂了的聲音。
憨憨的兄長不再粘著他了,也不叫弟弟了。甚至,他會躲著他,害怕他,畏懼他,如果不小心撞見了,就會像見到鬼一樣掉頭就跑。
他剛開始的時候,挺滿意這樣的結果,覺得傻乎乎的人也很識趣。
這樣的日子過了大概兩年,他也長大了,成為一個半大的小伙子。年少時愛逞強斗狠,又加上交友不慎,自然會惹來是非。
那一天,他失手捅了一個人,那人雖然沒死,但是其家人自是要找他算賬。他提前得到風聲,獨自逃跑了。
卻不知這家人帶著家伙,沖進了他們那個有些破敗的家,打傷了他的父母,以及這個傻兄長。
待他流浪了一年半載再轉回來時,才發現父母的墳頭草都有自己高了。他那個傻乎乎的兄長,無處可去,日日守在那個墳頭,也不知是怎么活下來的。
即使間隔了這么久,即使他已經蛻變了青澀的樣子,再見面,他還是清晰的叫了一聲弟弟。
只不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害怕的事,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把自己的頭埋得很深,不愿意再多看他一眼。
有那路過的同鄉,似乎知根知底的,看到他立馬就咋呼起來,“嘿喲,這個害人精還知道回來啊!”
“呃…”他有些不爽的想要反擊回去,卻聽到了一個驚天的大消息。
“唉…當真是老天不長眼,好人不長命,辛辛苦苦養了別人家的孩子,結果還白白送了一條命。”
“老錢頭啊老錢頭,你們老兩口眼瞎啊!到頭來,還不是只有傻子這個親兒子替你們送終嗎?”
別人家的孩子,親兒子,這樣的字眼,就像一道閃電擊中他,他…果然是父母撿回來的啊!
沒等他消化完這個爆炸性消息,卻見一群人拿著鐵鏟子,鐵榔頭等物品,氣勢洶洶的沖著他而來。
他暗叫不好,轉身就要離開,已然晚也。
“小雜種,可算逮著你了,有本事你跑啊!”
說話的是一個中年人,手里的鐵棒子高高舉起,似乎不把他拍扁誓不罷休。
他這些年在外流浪,也學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江湖手段,居然僥幸給他躲了過去。
“你們害死了我的父母,現在還想繼續作惡,就不怕驚擾了地下亡魂,遭到報應嗎?”
對方在他父母的墳頭,就敢行兇,哪怕只是養父母,那也是對他最好的親人,他如何能忍?
“呸!小畜生,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兒就不會死。他的命很尊貴,豈是你們這群泥腿子趕得上的。”
“別說是亡魂,就是下到地府,我也與你不死不休,拿命來吧!”
中年人身先士卒,第一個動手,他身后跟著的一群家奴,自是不甘落后,烏泱泱的一群人沖著他就開始要下死手。
正當他駭得不知所措,就要被這群人打殺在墳頭時,那個一直靜靜的待在一旁的傻兄長,在關鍵時刻沖了出來,一把推開了他,自己則承受了那群人的怒火。
傻兄長的頭當時就直接開瓢了,紅的白的淌了下來,說不出的嚇人。
那家人見出了人命,也不過多糾纏,丟下一句狠話,就快速的撤退了,“別讓我再見到你,否則,定要你狗命!”
他有些顫抖的跪在傻兄長身邊,看著他的凄慘樣子,一股痛不欲生的感情油然而生,讓他認忍不住大聲吶喊出來。
“你傻啊!他們又不會難為你個傻子,你沖上來干嘛?我是你什么人,我是你仇人知道不。要不是我,你的爹娘不會躺在那冰冷的墳墓里。”
“如果不是我,他們老兩口本可以頤養天年,多活幾年。”
“如果不是我,你也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你們老錢家的人都特么是傻子啊,哈哈哈…”
他笑得肆無忌憚,猖狂而絕望。
傻子兄長雖然受了重傷,但一時半會兒也沒落氣。他這一生,都是在朦朦朧朧,渾渾噩噩當中度過,也就被這么狠狠一開瓢后,居然清醒了很多。
伸出顫抖的手,輕輕的拍打著他的手,“弟弟,別哭!”
這樣充滿了人情味的安慰,是平生第一遭,多么的可望不可及,他自是被驚艷到了。
他忘記了悲傷,聲音顫抖的問道:“傻子,你…你這是好了嗎?我不是在做夢吧!”
傻兄長輕輕一笑,“呵呵…你可真是個傻弟弟啊…這些年,也是難為你了!兄長…這就要去陪爹娘了,以后就不惹你厭煩了。”
“你…好好的吧,再也不要回來這里,走的越遠越好,越…遠…越好…”
艱難的說完這幾句話,他的傻兄長腦袋一歪眼睛一閉,已然沒有了生息。
他心里咯噔一下,哆嗦著去探鼻息,那里已經什么都感知不到了。看了看身旁的墳墓,再看著死得凄慘的傻兄長,他這個十歲之后再也沒有哭過的人,眼淚再也憋不住噴涌而出。
“大哥…哥…哥…”
他緊緊地抱著傻兄長,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吶喊著。
天空似乎也感知到了他的悲傷,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
冰冷的雨水澆透了他的心,他麻木的站了起來,撿起那些人遺棄的一把鐵鏟子,在爹娘的墳墓旁邊挖掘著,把傻子兄長埋在了那里。
他親磨了一塊比較滑順點的木板,寫上了傻子兄長的名諱。
足足在墳前守了三天三夜,直到餓得兩眼昏花,他才不得不磕就幾個頭,絕塵而去。
他要聽大哥的話,這輩子都將不會再踏進這個地方,遠走天涯。直到,他有能力的那一天,定要讓那些害過他的人,用他們的血來祭祀他們錢家死去的所有人。
他在心里惡狠狠地發著毒誓。
只因為他殺死了一個人,他們錢家付出了三條命的代價。這樣的結果,他忍不了。
此時,突然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見到一個不陌生的傻子,他把一切歸結為命運的安排。
那心中的遺憾感情,自然而然的轉移到了吳世勛的身上。
只不過沉吟的功夫,吳世勛已經把一只燒雞吃得干干凈凈,似乎就連雞骨頭也被他嚼來吃了很多。可見胃口之好。
吳世勛心滿意足的打了個嗝,對著年輕人咧著嘴傻笑著,“大叔,我以后還能吃到嗎?”
“呸!不準叫我大叔,以后叫我弟弟,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懂了嗎?”
“懂了懂了,以后大叔要給我這個弟弟買烤雞,對嗎?”
吳世勛兩眼放光的盯著年前人,一副等著被夸的急切樣子。
“噗~~不是這樣,你不能叫我大叔,來,跟著我念,叫一聲弟弟試試!”
“弟弟…”
吳世勛從善如流的說了后,年輕人還來不及欣喜,就聽得他伸了個懶腰,神補刀,“大叔,我好困啊,我要睡一下!”
說完,他就像個孩子一樣,躺在年輕人的腿上就睡著了。睡得是那樣的安詳和寧靜。
年輕人原本還待把他提起來糾正他的錯誤,也不得不嘆息一聲,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