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療養院圖書館的窗前上,望著對面塔樓上垂下的充滿生機開著淺黃色小花的藤類植物,肖恩在“回憶”著往事。
在這個文盲還占絕大多數的世界中,身為南方熱那亞行省某個教士的養子,肖恩還是幸運的,盡管那位牧師待他很是冷淡,但至少讓他受過比較完整的教育。
教士死后,正值北方的戰爭到了最緊要的時候,剛剛十六歲的肖恩便報名參軍,這是平民為數不多的改變自身命運的機會。對于識字的肖恩來說,機會更大。
在新兵營待了不到三個月,還未適應自己的新角色,他就被編入第21步兵師,于神龍紀元1827年7月開赴北疆,隨后就加入了戰爭。這場新一輪的戰爭已經持續了十年,帝國無數年輕人永遠躺在了北疆,最困難的時候征兵年紀最低門檻放到了十五周歲。
由新兵到列兵,一等兵,上等兵,再到下士,他只用了一年,因為身邊的戰友死的太快。而肖恩在成為中士之時,剛剛年滿十八歲——如果老教士沒把他的生日弄錯的話。
這個星球的名字叫“希望”。這個名字在不同的種族和語言上的意思都是完全一致的,甚至連發音都高度相似。有無數的學者試圖從學術上解釋這一點,可惜都沒能令人信服。
虔誠的宗教信徒相信,是上帝或者別的什么神靈創造了人類,這取決于你信仰哪一種宗教。
起初人類與禽獸無異,茹毛飲血,但人類在運動能力、體力和搏斗的技巧上要遠比禽獸弱得多,是神明給予人類更高的智力啟迪,從而有希望戰勝大自然和萬千生靈,最終成為世界之主。
所以人類便把這個世界稱作為“希望”。
上帝教,一度統治西大洲500年,教宗甚至可以隨意任免國君,和決定鄉下某一頭公牛什么時候應該配種。
神龍紀元470年因為反對上帝教的黑暗統治,歐羅巴人爆發了持續100年的宗教戰爭。神龍紀元589年,當時的教皇阿羅約一世宣布退位,不干涉世俗事務,但教會也因此保留了許多特權。
神龍紀元1200年的宗教改革,確定宗教法只限于教堂之內,而教士除犯了謀反和謀殺,世俗法院不得審判教士,軍隊不得入內搜查。
他們將一切歸于上帝。
這似乎能夠自圓其說。
但現在畢竟是神龍紀元1830年,神權時代早已進入歷史書中,現在已經是文明時代。
雖然上帝教仍然在歐羅巴帝國政治和社會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神權與皇權及世俗屢屢爆發沖突,但人們顯然早已經不滿足于宗教解釋。
他們用天文望遠鏡觀察行星的運動和太空的奧秘,發起遠洋考察和探險,了解南大洋的生物跟東大洋兩岸的生物有什么差異,也用手術刀解剖動物包括人類自身的軀干,以了解疾病的來源。
對肖恩來說,這真是一個大有“希望”的星球,因為一切都是那么落后,反過來說,又是蒸蒸日上,科技進步日新月異。
這座療養院本是阿爾斯城一座占地面積不小修道院,名叫伊文思修道院。
因為紅月計劃的失敗,蠻族帝國發起蓄謀已久的突襲,導致這座邊境小城迅速地陷落。
伊文思修道院里三十多位修女,連同城中所有的總計大約五萬軍民百姓慘遭屠殺。待帝國軍隊艱難收復之后,這座修道院便荒廢了下來,被軍方拿來臨時安置戰爭中受傷的軍人。
肖恩在這里足足昏迷了一個月,醒來時已經兩世為人。如果不看語言和文字,這里跟地球上沒有分別,比如頭頂上也有一個太陽。
至于月亮,當然也有,但每年3月份被稱為紅月,因為這個月夜晚的月光帶著紅色的光暈,因而被稱為紅月。
剛剛過去的一輪與蠻族的戰爭相持了十年。根據過去的經驗,帝國軍令部判斷蠻族已經精疲力竭,所以信心百倍地制訂了一個反擊計劃,計劃全國范圍內大征兵,用三年的時候擴充軍隊,提前布署到了阿爾斯山脈一線。
顯然軍令部的判斷出現致命的失誤。因為主要力量都布署到前線,后方空虛,那些大人物們根本沒想到蠻族的疲憊只是假象,當蠻國突然搶先進攻時,帝國軍隊的高級軍官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部下處于什么位置,前線各支部隊混雜在一起,無法形成統一戰力。
一天一夜之間,阿爾斯防線就崩潰了,尤其是在3月18日的夜晚,因為無法辨認敵我,死在自己人手里占了相當一部分。
至3月21日清晨7點,皮爾斯元帥才從帝都趕到了前線,收攏游兵散勇,勉強抵擋蠻族的進攻,此時戰線已經離帝都圣城不足七百公里。
4月27日,經過一個多月不計損失的艱苦作戰,帝國軍隊終于收復失地,將亞述軍驅除出阿爾斯山脈,戰后統計損失,軍隊傷亡超過七十萬,而平民傷亡則十倍這個數。
而小道消息則說,這個數字已經是刻意壓低了的結果。
然而看到這個統計結果,皮爾斯元帥心理上無法承受,立刻飲彈自盡。
皮爾斯元帥的死,并不能掩蓋這場慘痛戰爭帶來的傷痛,也無法將所有失敗罪責攬在自己一人身上。
不論出于什么目的,推責也好,借機傾軋也好,弄清楚耗費太多資源的紅月計劃為何會來不及最終發動就失敗,以及云集百萬軍隊的阿爾斯防線為何會那么不堪一擊,就是大人物們最關心的事情了。
不過,這都跟肖恩無關。身為第21步兵師20位幸存者之一,肖恩有權利獲得充當吉祥物的獎賞。
單獨的房間、精心的照料和雖然檔次一般但每周兩瓶免費供應的雷吉牌葡萄酒,也是應有之意。
與21步兵師另外19名幸運兒不同,肖恩更愿意帶著自己的葡萄酒,待在修道院那座小型圖書館里閱讀。
既來之則安之,中國人一向容易適應環境,擁有一頭金發的肖恩也是如此。上次暈倒后,那位據說來歷不凡的中校再也沒有出現,也沒有別的人找他詢問戰事,中校特意打發一位勤務兵送來一盒產自帝國南部奧馬哈群島的杜夫雪茄煙,囑咐他安心修養。
這是上流社會最喜歡的一種頂級雪茄,一支就價值50個銀路易或5個金路易。
當然這只是戰前的價格,在戰后物價飛漲的年代,你拿7個金幣還有可能買到假貨。肖恩在軍隊的軍餉也不過一個月2個金幣,這還是因為戰爭,帝國對軍人的“慷慨回報”。
簡明世界史與圣路易戰記是肖恩最喜歡看的兩本書,前者讓他大致了解這個世界,后者則是描述歐羅巴人先輩篳路藍縷開創基業的故事,直到歐羅巴帝國的誕生——神龍紀元1765年——此帝國應為第五帝國。
傳說,路易是上帝在人間的唯一化身,當大洪水來臨之際,路易化作一艘龍舟,載著先民來到這片沒有被洪水淹沒的大陸,教會先民耕作、漁獵、制衣、蓋屋、治病,并帶領先民與異族、自然和野獸作戰,使得萬民得以生息。
所以,歐羅巴人認為自己是路易的子孫,路易就是龍,龍就是路易。
然而今天在這個小圖書館里,肖恩找到另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引起肖恩的更大興趣。
這個小冊子看上去像是某位不知名的憤青學者論文手稿,題目叫做關于大夏國歷史學者的幾個荒謬觀點的批判:
“十二生肖對應一年十二個月,大夏人居然聲稱有‘貓’這個生肖,‘貓’是什么樣的動物?有誰見過?這一定是他們杜撰出來,從他們的文化典籍描述,應當是‘貍’這種家畜,所以他們應該按照我們歐羅巴人的規范從事,將‘貓’換成‘貍’。要知道‘照貍畫虎’是他們語言中的一個短語。”
“我們應當承認,夏族的歷史極其悠久,是個文明的世界,詩歌尤其發達,他們的文明曾經對我們產生了重大影響,但如果認為科學計數法是他們的發明,那就太無恥了。大量的考古表明,我們歐羅巴人歷史同樣悠久,我們的先人也使用同樣的計數方法…在五千年前的某個節點,雙方的歷史似乎同時停止向更久遠的年代推進,令人費解…”
“我相信大洪水應該是真實發生的,我們這個星球表面七成以上是海洋,海洋的深處一定埋藏著我們逝去的文明…”
“我號召所有的歐羅巴人拿起武器,跨過大洋,打敗所有的夏族人,奪取屬于我們的圣經。”
“不能因為圣經上有極少部分文字跟夏國現行文字書寫相同,就認為那是他們的。我反倒認為他們是在按照圣經文字發明自己的文字,就如同他們竊取了我國偉大思想家坎貝爾伯爵的天才發現一樣。”
“抄的多了,便成了他們自己的。就如同傳說故事說的多了,連龍都成了他們專有的,還煞有介事地討論‘龍’有幾種寫法…”
一口氣讀完了這本小冊子,肖恩又把簡明世界史與圣路易戰記中一些特意折頁的地方對照看了一遍,眉頭皺了起來,表情古怪。
這真是一個有趣的世界。
然而這個世界又不總是這么有趣,甚至可怕,因為有血武士和嗜血者這兩種人類異種的存在。
蠻族、血武士、嗜血者,可視為人類的異種。
其中蠻族看上去與正常人類的差別,不比歐羅巴白種人與南大陸肯亞帝國黑種人的差別大,他們只是長相丑惡,文明發展稍低。他們一直生活在北方冰原和荒漠地帶,本過著茹毛飲血的生活。
相對來說,蠻族并不可怕,因為他們智商低下文明等級較低,很難對正常人類形成威脅。
血武士則體型高大,骨骼粗壯,脾氣暴烈,他們智商正常,但嗜好殺戮。傳說這種人類或者生物的產生跟教會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愚昧時代曾是教會鎮壓反抗的工具。
至于嗜血者,外表與正常人無異,因而他們有可能潛伏在文明世界之中。這種異人類更加可怕,因為他們以人血為***通于隱蔽、潛伏和刺殺。
無論是血武士還是嗜血者,曾一度消失,直到1200年的宗教改革后,一些在權力斗爭中被排斥的教士和貴族北遷進入蠻族地帶,他們將分散的蠻族部落擰成一個帝國,自稱大亞述帝國。但在歐羅巴人看來,他們仍習慣蔑稱其為蠻人帝國。
這兩種異人類就隨之又出現了。
起初這種力量特別稀少,并無法與人類對抗。當他們壯大起來后,擁有一定數量之后,人類又發明了火藥武器,這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個體在武力上的差異。
但現在,蠻族帝國的血武士不僅數量超出所有人的預計,普通蠻族甚至裝備了先進的線膛槍,這就造成了紅月戰爭中歐羅巴帝國的慘敗。
咚咚,敲門聲打斷了肖恩的思考。
“康納利先生,霍恩斯上尉命令我,請你在傍晚五點半準時到禮拜堂參加宴會,并請務必穿正裝,保持良好軍容,軍令部來人了!”
來人是一位小男孩,名叫金-凱瑞爾,今年七歲。他跟肖恩的出身頗為相似,是伊文思修道院一位修女的養子,在阿爾斯城淪陷的那天夜里,這位可敬的修女拼死保護了他。
金在修道院的下水道里躲了足足一個月,也幸虧他先天營養不良,足夠瘦小才能躲進狹小的下水道而不被蠻族士兵發現。被救起時,他的體重不足二十斤,奄奄一息。
活過來的金,仍被允許在修道院里混飯吃,并成為所有傷兵的勤務員,其中肖恩對他最好,時常故意讓他替自己跑腿而給他一點小費。
“金,謝謝你。”肖恩收回思緒,從口袋中掏出十個先令,“告訴上尉,我會準時到的。另外你抽空替我買一份最新的先驅者報送到我的房間,順便你替我找一下軍需官羅伯特-查爾斯,他曾答應過替我從圣城郵購一批書籍,如果到了,你幫我取回,我回頭把錢補上。”
“感謝您的慷慨,先生。”金十分高興,因為一份報紙只要八個先令,剩下的兩個是他的跑腿費。
肖恩發現金沒有走開,問道:“還有事?”
“大鼻子上士說,你有點…”
因為出身相類的原因,金對肖恩有些親近。肖恩道:
“加利-諾里斯上士是不是認為我很古怪?他是不是又在拿我的名頭在一群大頭兵中間胡說八道?”
大鼻子是諾里斯上士的綽號,一個喜歡吹牛和喋喋不休的人,但跟肖恩不是一個團,諾里斯是21師最精銳的擲彈兵團士兵,肖恩以前也不認識他。
21步兵師并不滿員,但也有10000人的規模,不認識也很正常。
金點點頭,道:“可我覺得您跟我們院長嬤嬤很像。”
“哪方面?”肖恩問道。
“她很愛看書,這里的書都是她看過的,人也很好。她曾經說等我長胖一點就教我識字。”金答道,“康納利先生,您能教我識字嗎?我可以付你報酬,我已經攢了不少錢。”
“就靠你這些天賺的?”肖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