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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字卷 第五十八節 進言

  永隆帝的話語讓馮紫英觸動不小。

  或許對方的確感覺到身體日益衰弱的壓力,想要一舉剪除各種禍患,甚至也獲得了朝中諸公的支持,但卻囿于各種道德、現實的約束,而無法按照最直接的方式來處置,這恰恰是最大的問題。

  真要想解決義忠親王,在京中就能一舉將其囚禁,然后趁勢解決掉牛繼宗的宣府軍,至于說只剩下王子騰的登萊軍還在湖廣,能翻起多大風浪來?

  蛇無頭不行,解決掉義忠親王本人,再把宣府軍控制住,南京諸部也好,江南士紳也好,登萊軍也好,大勢之下,都只能俯首跪拜,然后再來一一厘清處置掉,這難道有多難么?

  至于說太上皇,當下或許他還有些影響力,但是只要永隆帝能抹得下顏面來,馮紫英相信太上皇頂多也就是心中恚怨,卻絕不可能跳出來加以反對,那只會讓整個朝廷陷入混亂,讓外敵得利。

  作為當了幾十年皇帝的太上皇來說,分得清楚感情和理智選擇,絕對做不出這種事情來,畢竟永隆帝也是他的親兒子,還是他自己選定的皇帝。

  在這一點上永隆帝的多疑和優柔寡斷暴露無遺,也許年輕時候好一些,年齡大了身體差了,這個弱點越發明顯,也許義忠親王就是瞅準了永隆帝的這一弱點,如同當年前明的景泰帝一樣。

  景泰帝還有一個于謙,而永隆帝身邊的文臣們似乎都更愿意冷眼旁觀,而如張景秋和顧秉謙之流,無論是能力還是威望都遠不及于謙那樣的中流砥柱,而武勛們卻都更支持義忠親王,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

  可對于自己來說,這意味著什么呢?

  馮紫英一時間有些躊躇彷徨,自己該如何應對永隆帝的問詢?

  如永隆帝所言,似乎這一次召見只怕不單單是為選儲立儲之事。

  照理說這等事情馮紫英也不可能有多么高明的見解,縱然談及恐怕也很難獲得永隆帝的認可和信任才對。

  自己現在的層級還太低,連齊師喬師這些人在一些特殊話題上都避開了自己,顯然是覺得自己太年輕,還不適合參與到這些事務中去,而應該是做好現在的本職工作,可永隆帝今日的態度卻又讓馮紫英有些疑惑,這副情形像是不完全和齊師喬師他們的態度一致。

  “皇上若有垂詢,臣自然知無不言,但臣人微言輕,且經歷尚淺,許多意見看法未必正確,所以臣懇請皇上當多征詢朝中諸公意見,方為上策。”

  馮紫英的話讓永隆帝忍俊不禁,捋須微笑:“馮卿不必多慮,這么幾日里,內閣諸公和七部尚書侍郎以及都察院諸公,朕都需要一一問計,朕要問的事兒,馮卿只管從你自身角度來進行分析評判即可,無須擔心有什么關礙,朕自有判斷。”

  馮紫英這才點頭道:“既是如此,臣自當殫精竭慮。”

  永隆帝問及京通二倉大案后續處置,馮紫英簡單作了介紹,并表示已經進入尾聲,年底的相關追繳銀兩也會如數上繳。

  永隆帝又問及馮紫英原來曾經躍躍欲試的西山大案。

  這一個問題馮紫英曾經和齊永泰、喬應甲以及戶部尚書黃汝良都談過,齊永泰和喬應甲都明確反對,表示現在不是再起戰端的時候,西山案涉及到京中要員甚多,遍及文臣武勛和宗室,很多更是交織在一起,特別文臣中反而是北地士紳中比例不小,一旦引爆,恐怕會引起巨大反彈。

  當初馮紫英離京前往永平府就是因為北地士人認為馮紫英的開海之策北地幾乎難以受益,反而是江南士紳從中得利頗大,所以才會群起攻訐,齊永泰和喬應甲替他扛下了很大的壓力,最終才讓他避往永平府躲過風頭。

  現在好不容易利用三屯營一戰之后的契機讓馮紫英重返京師,如果因為這西山案再度引發北地士紳的攻訐,只怕弄不好馮紫英又要離京了。

  倒是馮紫英和戶部尚書黃汝良談及此事時,黃汝良頗為意動。

  當下戶部銀庫枯竭,急需錢銀,京通二倉大案所獲在支應西北軍需之后還有多諸多欠賬需要一一解決,所以估計到年底又要捉襟見肘,作為戶部尚書,黃汝良現在如救火隊員,成日里就琢磨著從哪里弄來銀子,而節慎庫卻又是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的皇上私房錢,黃汝良也不想剛走馬上任就被皇上視為成日里盤算他私房銀子的無能之輩。

  這西山案一旦揭開蓋子,涉及到京中達官貴人皇室宗親牽扯甚廣,但大多數都是和北地士紳關和武勛聯較多,相比之下與江南士人關聯不算太大,所以黃汝良自然有意由順天府啟動如京通二倉大案一般的“開發模式”,若是能從西山案一案中攫取一二百萬兩銀子,那起碼也能讓當下拮據無比的財政窘況稍稍緩解,熬到明年再說。

  但黃汝良同樣也清楚西山案因為牽扯面太深太寬,遠勝于京通二倉大案更多的是中下層官員的聯手中飽私囊,雖然利益巨大,但實際上底蘊卻是嚴重不足。

  可這些西山石炭礦山背后都是些真正的顯赫人物了,無論是皇室宗親還是文臣武將,均牽扯其中,如果真要就此追究責任,甚至追討前期的各種非法圖利所得,那么無疑會讓無數人利益受損,其反撲起來的力量不可小覷,便是自己這個戶部尚書也未必吃得消。

  所以黃汝良更傾向于讓馮紫英這個愣頭青來先行試水,看看火色,如果反彈力量太大,那么不妨緩一緩,如果不像想象的那么厲害,或者說馮紫英手段更高明,有機可乘,那也可以為朝廷撈上一筆,緩解自己壓力。

  “西山案,臣也考慮過,因為京通二倉大案引發朝中不小的震蕩,現在剛剛平靜下去,不是動手的最佳時機,另外西山案牽扯石炭礦窯數十處,年份長達二十年,其中不少礦窯幾度易手,要一一追根溯源,需要花費精力和時間,這前期的摸底調查準備工作異常繁復,臣也和龍禁尉、刑部那邊先期有了一些接觸,開始著手準備,但這還要有一個過程,而且也和京通二倉大案一樣,需要選好突破口,這都非一朝一夕之功,所以臣考慮是否可以放到明年初再來動手,…”

  馮紫英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從內心來說,他當然希望早些對西山窯一案下手。

  密云鐵礦現在也已經進入開發階段了,也需要西山窯這邊的煤炭煉焦以支持密云這邊的煉鐵制鐵聯合體,但是西山窯這邊全數被京中顯貴們所把持,他們的煤炭基本上銷往京中,密云鐵礦這邊很難得到,所以要打破這個局面,就得要對西山窯下手。

  但現在的確不是下手好時機,鐵網山秋狝之后如果局勢能夠平穩過渡,選儲立儲順利,義忠親王繼續蟄伏,那么可以提前啟動西山窯案的查處,但是馮紫英不相信會有這種結果。

  秋狝選儲不會那么簡單,甚至不會順利,結果如何,現在還不得而知,但義忠親王更不可能就此舍棄蟄伏多年等來的機會,可以說義忠親王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所以這個時候再要動西山窯案,無疑就是不明智的了,只會引來朝廷內部的混亂動蕩。

  “京通二倉大案查處深得京中民眾擁戴,談不上什么震蕩吧,即便是有,也是好的,怎么紫英你這個時候反而變得縮手縮腳起來?這著手準備朕可以理解,但朕覺得不完全是這樣,感覺這可不像你的風格啊,還是因為有其他顧慮?”

  永隆帝沒有那么好糊弄,黃汝良也和他上奏過,現在朝廷銀庫幾近見底,急需補充,若是能動西山窯,無疑又是第二個京通二倉大案,而且永隆帝也還想著趁著這樣一個機會好生清理一下武勛和一些官員,以便騰出一些位置,為自己看好的人著手安排了。

  他需要提前為自己的下一代做一些人才儲備上的準備了。

  馮紫英一時間不好回答這個問題,他能說不看好此番秋狝選儲?還是說覺得秋狝之后朝廷內外肯定會有一波大的風波震蕩,甚至直接說義忠親王要不甘蟄伏要搞事了?還有北地大旱和白蓮教的趁火打劫,這一切可能導致局面會劇烈動蕩,這個時候實在不是再查西山案的好時機了,甚至要查也查不下去了?

  當然這都是猜測和假設,也許皇上早就胸有成竹,甚至刻意制造出現在這種局面,就是逼迫一些勢力主動跳出來,但這真的都在掌控之中么?

  “皇上,臣的確覺得當下不是好時機。”馮紫英緩緩地道:“臣也的確有些顧慮,臣也想要借這個機會像皇上稟告,當下的局面的確有些危險,這不是杞人憂天,也不是危言聳聽,臣的看法是有依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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