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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馮大哥真這么說?”
邢岫煙的話一下子讓簇擁在藕香榭湘云正廳里的女孩子們都抬起了目光看著她,看得素來淡然的邢岫煙心里都有些發慌了,連忙一側首,把話題交給妙玉。
“真的,馮大哥是方才在櫳翠庵里喝茶時當著小妹和妙玉姐姐說的,不信,你們問妙玉姐姐。”
櫳翠庵里喝茶?
就在湘云、探春、惜春以及站在一邊兒的鴛鴦、紫鵑等女也都把目光轉到妙玉身上時,黛玉的心思卻落到了邢岫煙提到的櫳翠庵這個詞兒上。
馮大哥怎么會去櫳翠庵?
黛玉印象中馮大哥和妙玉之間關系很淡,幾乎沒有往來,即便是見了面也沒什么話,怎么會突兀地去櫳翠庵了?
而且妙玉的性子很孤僻,等閑人是不受歡迎的,黛玉印象中,除了岫煙外,包括自己在內的其他園子里的姑娘們進櫳翠庵的次數都屈指可數,至于妙玉奉茶,只怕就更難了。
其他人可能不了解,但是櫳翠庵里的花銷開支黛玉卻是清楚的,甚至比自己的瀟湘館更大。
自己這位同父異母的姐姐名義上是修佛慕道,但在黛玉眼里就純粹是富貴閑人借了一個檻內人的名頭罷了。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那飲食上的講究尤勝于自己,品茶一道更是注重,花銷更大。
便是僧衣也不過是借了青、白、灰、藍幾種素淡色澤,在質料上都是蘇杭綢緞或者松江細棉布,腳下鞋履也都是京師城里有名的青云坊定制。
拿這位姐姐的話來說,她自小就習慣了,賈家飲食還算合口,但衣衫上不太喜歡粗麻厚布這類質料。
連紫鵑都在背后嘀咕說這些方面太過講究,是姑老爺自小就慣出來的。
黛玉也隱約知曉一些緣故,父親一直因為沒把妙玉她們母女納進門,覺得有些虧欠,所以在花銷上就從未虧待,不僅僅是妙玉,就是自己那位至今還在蘇州尼庵中住著修行的不算庶母的庶母,不也一樣錦衣玉食,養尊處優么?
每年花銷都要數百兩銀子,都是林家在支付,那也是當初父親臨終前交待給了馮大哥的,馮大哥和自己大略提及過,但沒細說,就是怕自己操心或者不悅,只不過自己從不在乎這些罷了。
估摸著自己這位姐姐也是跟著庶母有樣學樣,自小就養成了如此,只是就這樣的,還能算修佛慕道的出家生活么?
眾人目光一下子匯聚到了妙玉臉上,妙玉臉上也掠過一抹不自然的表情。
其他女孩子可能都以為是妙玉性子孤僻怕生,有些不適應,但黛玉卻覺得只怕不僅僅是如此簡單。
妙玉奉茶了,是不是也有一些其他意思在里邊了,可自己這幾年里和她提過多次,她都是斷然拒絕,不過這一年來似乎拒絕的態度就沒那么堅決了,黛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但現在看來,可能自己這位姐姐應該是心意有些變了。
其他人沒有黛玉那么復雜微妙的心思,她們的注意力都被那一句“訂了婚也未必就沒有變化”這句話給吸引了過去。
妙玉有些心虛的瞥了一眼黛玉,發現妹妹低垂著目光似乎在想什么,心里越發不自在,但是面對著湘云、探春她們的急切,她也只能硬著頭皮把方才的情形講述了一遍。
“妙玉姐姐,你是說馮大哥的語氣很肯定?”探春眉峰深鎖。
她是個有主意有定見的人,對馮紫英更為信賴,馮大哥這么說,那就不會有差錯。
雖說上一次馮大哥也說過這類話,但是這種事情本來就是各家私事,馮大哥縱然是順天府丞也不可能干預這種事情。
只是都這等情形下了,馮大哥還言之鑿鑿覺得有變故,探春也有些拿不準了。
只是拿不準又能如何?對于她們這些閨閣女子來說,父母或者說長輩的議定婚事就是定板,在無任何回旋余地,除非像寶琴那樣的變故,但那又是任何人都不愿意面對的了。
寶琴能有緣遇上了馮大哥,讓馮大哥娶了她,可湘云如果遇上這種事情,哪里還能遇上這樣的良人?
“嗯,馮大哥雖然說是也許有,但是小妹聽得出來,馮大哥語氣很肯定。”邢岫煙語氣也很肯定。
湘云強作笑顏,“岫煙姐姐,你無需安慰我了,我能承受得了,這種事情怎么還能有挽轉余地?除非是孫家主動退親,可…”
雖然她也知道岫煙不是那種喜歡夸大其詞的性子,但是自己婚事到現在怎么看都是死局了,哪里還能有什么變化?
退親悔婚的事兒她沒想過,而且也不是什么好事,自己兩個叔父都一門心思要讓自己嫁給孫紹祖,覺得孫紹祖日后能飛黃騰達,而且這中間還有鎮國公家在其中牽線搭橋,可以說這就是鐵板釘釘了,她想不出還有什么變故可言。
“可馮大哥的確是…”
邢岫煙還有些不甘,但史湘云打斷她的話頭:“馮大哥也不是萬能的,這種事情他也預料不到,…”
李紈進門時正好聽到了史湘云提及馮紫英,又一眼看到了是邢岫煙在和史湘云說話,心里也是一突。
她回去好好洗了一個澡,又在床上躺了一會兒,這才起床換了一身衣衫過來。
素云應該是看出來一些什么了,沒辦法,胸腹鎖骨間各式瘀痕,還有肚兜帶子也斷了一根,里衣里的種種,都無一不說明了一些什么。
縱然素云未經人道,但是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在山上跑,自己身體對貼身侍婢都不是秘密,現在走路姿勢都有些異樣,隱私之處更是異于尋常,加上那該死的斗篷上更是彈痕累累,根本遮掩不住。
不過李紈還是沒和素云多說什么,倒不是要刻意隱瞞什么,只是覺得時機未到,姑且先讓她懷疑擔心一陣吧。
這種事情本來隱瞞也隱瞞不住,除非從今以后自己和馮紫英一刀兩斷再無往來,但做得到么?
李紈自己對自己都沒信心,無論是哪方面,李紈都發現也許自己未來需要仰仗對方。
在老祖宗和公公婆婆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寶玉身上,對蘭哥兒選擇性無視的情況下,在未來榮國府還面臨著長房和二房的爭奪大戰情形下,李紈突然發現馮紫英所說的也許沒錯,這榮國府弄不好就真的是分崩離析,大廈將傾了。
“喲,你們倆這是在爭什么呢?岫煙,云丫頭心情不好,你不讓著點兒?”
李紈故作鎮靜,還主動和邢岫煙說話,以示自己的泰然。
邢岫煙多半也是覺察出了一點兒什么來,但是并不確定,所以李紈必須要先下手為強,氣勢上壓倒對方,讓對方覺得是她自己誤解了。
邢岫煙還真的被李紈這一手先發制人給鎮住了。
對方顯得很坦然自若,完全沒有了方才的驚惶和急促不安,難道自己真的是誤解了她?
想起手上那黏糊糊的東西,邢岫煙惡心之余也覺得無法釋疑,那等腌臜東西,還能是什么?
可見對方這般輕松淡定的氣勢,再聯想到這么多年李紈守節的表現,據說老爺太太都曾經表過態說可以讓她改嫁,都被李紈斷然拒絕了,若真是要偷男人,哪用得著如此?
“大嫂子,沒爭什么,我只是和云妹妹說馮大哥的觀點,這是馮大哥先前在櫳翠庵喝茶時當著我和妙玉姐姐說的,可云妹妹始終不肯相信,…”
邢岫煙把來龍去脈說了,李紈卻是心中一動。
先前自己和紫英歡好之后,紫英便對寶玉娶牛家女不以為然,還說了一句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言外之意賈家似乎就蘊藏著莫大風險。
自己深問,他卻不肯多說,只說京中今明兩年京中局面都不好,沒準兒會有大變故。
這又說孫紹祖和史湘云的已經訂婚的親事也可能有變故,這變故究竟從何而來,指的是一樁事兒么?
難道賈家史家都要牽連進去,或者還有王家?薛家怕是不可能,寶釵寶琴都嫁給了他,薛蟠薛蝌都有了正事兒做,而且也被紫英盯著,但賈史王三家…
李紈并非對外界事務一無所知的女子,父親給她信中就提到了金陵那邊的種種。
父親在心中提到金陵當下躁動不安,江南民意對朝廷的許多政策十分不滿,南京七部里邊成日里都能聽到攻訐內閣的聲音,連父親這個已經致仕了的南京國子監祭酒都經常能聽到,而且這段時間也有人經常登門來拜訪,而且都是江南士林中有名有姓的角色,言外之意也是大有借重父親名聲的意思。
父親雖然有些文才,在國子監擔任祭酒時間也有幾年,但是卻和南京官場上那些文臣們不太合拍,否則也不至于才五十來歲就被迫致仕了。
現在又有人想要把父親拉回去,父親自然有些意動,但這背后似乎又有些隱藏著的東西,父親再說對這些方面不敏感,也還是嗅出了一點兒味道來,所以一直沒有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