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馮紫英雖然來過黛玉瀟湘館有好幾次了,來都是黛玉迎候著說話,還真沒認真打量過瀟湘館里的布置。
這正堂里也是三件套式,東邊是書房,西邊是臥房,中間是待客正廳。
尋常男子自然是不能進來的,除了自己,嗯,如果是《紅樓夢》書中可能也就只有賈寶玉了。
這書房安置得太過清冷,也許是黛玉喜歡這個格調,但馮紫英卻不喜歡,他更希望黛玉的書房里多一些暖色調。
月洞窗下擺著一張書案,筆、墨、紙、硯、筆洗、水丞一應俱全,其他也就罷了,一具小羅漢雕制的竹雕水丞很是考究,看那樣子黛玉是經常用著,那羅漢肚上已經有些油光了。
書房的北側是書架,堆滿了書,馮紫英看著就頭疼,黛玉喜讀書他自然知道,但太過喜好卻難免荒廢了身體鍛煉,這卻是馮紫英最擔心的。
南側拜訪著一具琴,琴凳半新舊,但馮紫英知道黛玉并不太喜歡撫琴,估計也就是一個裝飾品居多,實用性不大,上邊墻壁居然掛著一個彩色蝴蝶風箏,這倒是讓馮紫英很高興,起碼這丫頭還知道多散散心玩一玩了,免得成日里呆在家里。
雪雁把茶沏了進來,馮紫英接過放下,這才隨口問道:“你家姑娘這幾日可曾踢毽投壺?”
雪雁也是知曉這里邊原委的,含笑道:“大爺有吩咐,姑娘自然是要遵從的,每日上下午都要踢毽,投壺則是早上,有紫娟姐姐監督著,姑娘是不愿意也只有應承。”
“我這是為你家小姐好,養成習慣,日后就會慢慢適應了。”
馮紫英也知道自己這個要求沒少讓黛玉埋怨,但是他堅持己見。
以黛玉的身子骨,若是不堅持鍛煉,別說以后替自己生孩子,就算是一個頭疼腦熱受涼轉化為肺炎這類的可能性都很大。
這年頭可沒那么好的醫療條件,真要得了肺炎這類病,就算是自己也一樣無能為力,他可不愿意見到這種情形的發生。
“姑娘也知道,所以雖然有時候埋怨兩句,但是都還是堅持下來了,而且這冬春季節,姑娘也少有生病,就是手腳都沒那么涼了。”雪雁也知道馮紫英喜歡聽什么,說的話也都是讓馮紫英高興的。
“嗯,那就好。”馮 紫英心情大好,看了一眼雪雁,這丫頭倒也乖覺,就這么規規矩矩站在一旁,轉過頭看了一眼西邊兒,那就是黛玉的臥房了,起身舉步走到門邊,卻沒有進去,姑娘家的寢室在黛玉不在的時候他肯定不會進去,不過還是略顯幽暗,這讓他琢磨著還是得改一改,別弄得這樣寒氣沉沉的。
靠南隔出一個暖閣,內設炕褥,兩邊槅扇筆立,一副觀音大士圖挨著槅扇外邊的墻上,馮紫英一眼就看見了暖閣的炕桌上除了放著桌燈、茶具,最顯眼的就是自己替黛玉畫的那張“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就這么獨獨地放在中間。
這丫頭,馮紫英心中一熱,忍不住朝前走一步。
雪雁驚了一跳,雖說馮大爺和姑娘早就定了親,但是畢竟還沒過門,而且姑娘又不在,大爺要進去,自己攔還是不攔?
好在馮紫英并沒有走進去,只是目光在閨閣中游移了一圈,便收了回來。
帷幕低垂的架子床不大,床上鋪設著氈毯和錦褥,素花被面子是暗紅色的杭綢,如果色澤在鮮亮一些,馮紫英就更滿意了。
這丫頭總喜歡這種煢煢孑立的風格,難怪《紅樓夢》書中那樣郁郁寡歡,看來今世雖然因為自己改變了許多,但骨子里有些東西依然保持著。
正思忖間,卻聽得“喵”一聲貓叫,一只貓從那暖閣里竄出來,看著馮紫英虎視眈眈,又看到了雪雁,方才悻悻離去,不是那臨清獅貓,卻是誰?
幾次來瀟湘館,馮紫英都沒見著這個當年自己在臨清替黛玉買的獅貓,今日黛玉不在,卻見到了。
馮紫英下意識笑著搖頭,回到座位上喝了一口茶,便起身離開了。
馮紫英沒打算去藕香榭,主要是自己去了也一樣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
都這種情形下了,自己若是說再等一等看一看,只怕不但史湘云,就是黛玉和探春都會覺得自己有些虛偽了。
但情況就是如此,自己不是無所不能的,想要干預人家婚姻也做不到,好不容易拯救了迎春,史湘云這邊,起碼現在自己是無能為力的,只能看孫紹祖自己會不會去作死,但現在看起來,他正走在作死的路上。
所以只能等。
至于說真的孫紹祖作死,孫史兩家的婚姻作廢會對史湘云未來有什么影響,馮紫英就難以斷言了,或許…
當然,可以想想,然后洗洗睡吧。
從瀟湘館里出來,馮紫英干脆就沿著翠煙橋往回走,先前過來的時候走得快,倒也沒太在意,這時候優哉游哉地漫步,倒也能好好領略這大觀園里的一派風光了。
只是這會子太陽已經慢慢落了下去,余暉照在身上已經沒有多少熱力,看到掩映在山石后的櫳翠庵露出一角屋檐,馮紫英才愣了一愣。
好像這里還住著一個自己未來的媵妾妙玉啊,這么久了,自己和她雖然也碰過幾次面,但這丫頭似乎還是保持著那種不冷不熱的疏淡姿態。
自己手上事情太多,而且現在也不像以前那么心急火燎的,身邊這么多可人的女人,就沒那么太熱切的心思要做個什么了。
所以就丟開了這樁事兒,由著她去,只是到了明年,這事兒就該有個結果了,這丫頭究竟怎么想的,馮紫英也不清楚。
正琢磨著,卻看見長發輕束,白巾飄飄的妙玉從櫳翠庵通往溪畔甬道的石徑里走了出來,手里握著的拂塵斜掛在胳膊上,晃晃悠悠。
“妙玉。”這單單獨獨兩人遇見,還是第一遭,以往要么有其他人在場,最起碼也有邢岫煙,今日卻是妙玉一個人,馮紫英倒不至于怕了,只是覺得有點兒尷尬。
不打招呼也不好,最起碼她在名義上還是自己未來的媵,嗯,也許對方并無此意,但是林如海的臨終囑托,起碼馮紫英要遵從,至于說妙玉最后若是不愿意,馮紫英當然不會勉強。
“妙玉見過馮大哥。”妙玉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合十行了一禮。
馮紫英搖搖頭,這丫頭還在和自己計較這個,他淡淡地道:“看你這樣子是真的打算斬去三千煩惱絲,要出家了?”
妙玉一驚,“馮大哥何出此言?”
“連和我行禮都要合十了,這不是要心歸佛祖身入佛門了?這園子里姐妹們,不也要隔絕門外?”
馮紫英也丟開了那么多羈絆,既然真不想嫁入馮家,自己又何必要強求,說話都還要掂量一二,還不如就這樣抱著平常心去看待。
妙玉有些驚疑不定,以往馮紫英和自己見面,雖然也沒太多言語,但都保持著禮節上的尊重,今日怎么卻如同變了一個人一般,說話恁地直截了當不客氣了?
“馮大哥言重了,妙玉不過是厭倦紅塵紛繁,心慕佛道悠然,卻非要斷絕人倫,…”被馮紫英大馬金刀的話語弄得有點兒措手不及,妙玉話語里也有些慌亂,“其他妙玉還沒有想過。”
“哦?”馮紫英點點頭:“心慕佛道悠然?可如果沒有繽紛塵世的精彩,又如何對比出佛道悠然?佛曰入世即出世,出世既入世,妙玉,你這修佛人的本心還不如我這個在紅塵中打滾的人來得純粹,來得透徹,來得灑脫啊。”
被馮紫英這隨口幾句裝逼言語弄得有些心神恍惚,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本來妙玉就一直糾結于處身于這榮國府的櫳翠庵中,衣食不愁,每日里優哉游哉,上似乎不像是一個真正修佛問道的生活。
可她又是一個對身外物格外講究的性子,也曾出去游歷過一段時間,只不過外邊兒生活可遠不像想象中的那樣,風餐露宿,托缽化緣,冷臉白眼,可謂酸甜苦麻辣,卻非五味俱全,而是甜味半點皆無,只有酸苦麻辣,這還只是在順天府,甚至就是京師城周圍走了一圈。
所以在回到櫳翠庵之后,她便再也沒有提過要出家之事,而更愿意以居士身份慕道仰佛。
只是這種心思只能存于心中,卻無法對人言,便是對最要好的閨蜜邢岫煙,妙玉也從未提及,倒是邢岫煙還覺得這個姐姐似乎是仰佛修道有成,性子也越來越豁達坦蕩,在沒有以往那么偏激執拗了。
見妙玉不做聲,馮紫英也不知道對方內心變化,斜睨了對方一眼,不咸不淡地道:“你這是要去哪兒啊?”
妙玉微微一怔,“是要去岫煙妹妹那里,聽說史大姑娘心情不好,岫煙妹妹說一起去看一看。”
“既然仰佛慕道,便不該摻和那等紅塵俗事才對啊。“馮紫英隨口刺了一句,“我還說去看看你櫳翠庵如何,…”
妙玉臉色微變,似乎是猶豫了一下,“那妙玉就晚一些過去,…”
馮紫英也是一愣,不知道她這話什么意思,這是邀請自己去她櫳翠庵一坐?自己沒有理解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