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刑忠的事兒就說到這里,我也沒說什么,只是看樣子你這放貸生意做得挺順溜啊。”馮紫英淡淡地道:“說吧,今日要見我何事?”
賈瑞這才臉色一肅,正經起來:“回大人,小的是有消息要向大人稟報。”
馮紫英有些訝然,揮手制止,這叫自己大人,還要稟報,這是把自己當上司了么?
“等等,瑞哥兒,你這是作甚?我可不是龍禁尉的千戶都督,你可能搞錯了對象吧?”
“回大人,小的知曉,但是卻是因為茲事體大,小的思前想后,還是覺得要向大人報告一聲,而且之前大人已經報告給小的上邊兒了。”賈瑞臉上露出一抹有些難堪的表情,“只是上邊兒一直沒有回應,小的也有些心慌為難。”
馮紫英來了興趣。
龍禁尉的慣例,在這些武勛世家里邊都安插有釘子眼線,這是本朝自泰和帝沿襲前明錦衣衛的規矩,刺探掌兵武勛家中情況,防止謀反。
只不過近百年過去了,原來那些從龍武勛家族基本上都漸漸沒落了,像賈家這種一門雙國公,當年何等顯赫,但現在只怕永隆帝就只能記得個名字,多半還是因為有個賈敬是義忠親王死黨,以及賈元春在宮中的緣故,你賈家子弟手里現在沒兵沒權,何須在意?
賈瑞就是龍禁尉安設在賈家的一個眼線暗子,其實像賈赦賈政估計也多半也能父輩那里知曉這等事兒,只不過他們不知道是誰。
再者他們也清楚現在的榮國府也不需要龍禁尉太過關注,無所謂了,或許是某個買進來的下人奴仆,或許是那個旁支子弟,也有可能是哪個不受重視的家生子,都有可能。
賈瑞這般神秘,難道還能從這賈家里邊鼓搗出什么秘密來?
“噢?”馮紫英點點頭,“你說。”
“大人也知道小的身份,要說小的好歹也是賈家子弟,小的也希望安安穩穩就過日子,不過就是領一份俸祿罷了,不過領了俸祿就得盡心,否則這銀子就拿不安穩。”賈瑞嘆了一口氣,“小的這么些年倒也安穩,不過近半年來卻發現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情況。”
馮紫英摩挲著下頜,猜測著這廝是要說什么,榮國府這邊情況他了如指掌,要說自己生疏一些的就只有寧國府那邊了,莫非是賈珍賈蓉父子?
“小的這段時間去的東府時間多了一些,卻少有見到蓉哥兒,后來見過珍大哥,發現他們好像都有些行跡詭秘,所以小的就暗中查探了一下,…”
果然,馮紫英立即明白過來,尤三姐無意間提起的事情,自己還說安排了吳耀青去好生查探一番,這邊賈瑞卻已經窺測到了跡象了。
“哦?那你發現了什么?”馮紫英臉色也嚴肅起來,沉聲問道。
“他們正在處理京郊如北塘、蘆臺那邊的莊子,已經基本上賣得差不多了,而在京城內的一些鋪子也基本上都賣掉了,…”
賈瑞的話語讓馮紫英也是一震,聯想起賈蓉最早來找自己說的那些含含糊糊的話語,當時自己覺得對方可能是受了賈敬的授意來兩頭下注,但現在看起來賈珍賈蓉父子又覺得局面不穩,變賣資產了?
雖說榮寧二府的情況糟糕,但是瘦死駱駝比馬大,破船還有三千釘,像鋪子、莊子這些固定資產,兩家在京畿一代還是有不少,賣掉了一些,但是仍然還有相當存貨,但現在寧國府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那收入肯定不少,那怎么尤氏還在尤二尤三這里來借銀子?
是尤氏真的不知道賈珍賈蓉父子的秘密行徑,還是這一家子串通起來欺瞞外人?
關鍵是寧國府這賣了這些固定資產是打算做什么?盛世古董,亂世黃金,難道賈珍賈蓉還覺得這亂世要來了,所以把這些固定資產換成黃金藏起來?
并非沒有這種可能,但是馮紫英卻不覺得賈珍賈蓉父子是有如此魄力之人,就敢作出這樣的判斷,一下子孤注一擲把所有固定資產全數拋售了,真的覺得這大周朝要亂了,不長久了?
馮紫英沉吟不語。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賈珍賈蓉父子是要打算效仿其父(祖父)賈敬南奔了,暫時丟下這北邊兒的資產,南奔金陵去,那邊應該還有賈家的不少資產,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是賈敬多半給賈珍賈蓉透了風,南北要開戰了,甚至認為南邊兒獲勝幾率更大。
賈珍賈蓉瞞著榮國府這邊,難道是覺得用這樣的方式來實現分頭下注,寧國府站在義忠親王這邊兒,榮國府則站在永隆帝這邊兒,這樣無論是哪一方獲勝,都能有圓轉余地。
這種考量倒是很符合高門大戶的風格,尤其是現在賈元春是貴妃,現在寶玉又要給永隆帝最寵愛的永寧長公主當女婿了,這兩層關系交織在一起,看起來還真的像這么一回事兒了。
只是不知道榮國府這邊是否知曉寧國府這邊的布局呢?
或者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馮紫英不確定。
但無論如何這都需要引起警惕,賈珍賈蓉的舉動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恐怕也意味著義忠親王在江南的準備恐怕比想象的還要充分,信心也比想象的更堅定,賈敬這才敢傳遞某些信息給賈珍賈蓉。
“瑞哥兒,這個情況你都給上邊兒報過了?”馮紫英終于啟口道。
“報過了,但沒回音啊。”賈瑞也是無奈,干他們這個的,都是單線聯系,不允許越級,他來向馮紫英通風報信,那也是想到不屬于一個體系,透露給馮紫英,馮紫英也能有其他辦法來把暴露自己的風險給化解了。
“唔,此事我知道了。”馮紫英點點頭,“你先去吧,此事你做得不錯,不過不要再向外擴散了,你上邊兒也應該自有安排。”
雖然馮紫英什么都沒說,但是賈瑞還是能從馮紫英滿意的表情感覺得到自己此事兒做得不錯,能牢牢抱住這一位的粗腿,日后自己就不僅僅是一個龍禁尉的暗探,沒準兒還能在順天府里邊兒也掛個號,許多事情就很好做了。
待到賈瑞離開,馮紫英這才端起茶杯細細品著的同時也在琢磨寧國府這邊的動作。
他現在還無法判斷寧國府那邊究竟作何打算,榮國府這邊又是如何“配合”,或者“懵然無知”?
他覺得自己還是小覷了這些老牌武勛家族的底蘊,起碼在求生存的這些門道上還是相當擅長的。
但無論如何這都是不太好的征兆,鐵網山秋狝,大家心思都放在了壽王福王禮王祿王幾位皇子奪儲的動作表現上去了,卻有意無意忽略了義忠親王的存在,或許是覺得這種情況下義忠親王已經喪失了機遇和可能?
從現在的形勢來看,誰舉起反叛旗幟要想造反成功的可能性都很小,哪怕是義忠親王,所以理性考慮不會有人自尋死路,但是這是在常態下如此,如果非常態下呢?
馮紫英擔心的就是這一點。
他有預感鐵網山秋狝這場盛會肯定會出點兒什么幺蛾子,也肯定會影響到整個大周朝局的變動,義忠親王應該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但是要說究竟會發生什么,馮紫英卻就沒有頭緒了,這歷史上也好,《紅樓夢》書中也好,都沒有提及過,單單是自己預感,能準么?
現在自己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鐵網山秋狝雖然是在順天府地盤上,但是若是沒有得到召見,自己也不能隨意去。
留在京師城有留在京師城的好處,去鐵網山也有去鐵網山的好處,能最直觀地感受許多東西,進而提前發現覺察出一些風向來。
“爺,抱琴姑娘來了,說貴妃娘娘要見您。”寶祥又來報。
這兩天見三次,馮紫英心里也在想,這元春也不怕跟著她出來的這些宮里人有懷疑,只是他也無奈,召見能不去么?
這一次見到元春時又回到了顧恩思義殿。
遠遠看去,元春的氣色似乎好了很多,或許是和寶釵寶琴她們見面談笑讓元春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鏗哥兒,吾考慮清楚了,蘇菱瑤那邊,吾打算暫時退一步,穩一穩,但也不能一下子割斷關系,那會引來對方的懷疑和不滿,甚至把矛頭對準吾。”元春盯著馮紫英一字一句道:“到鐵網山秋狝還有一個多月,吾相信你是有門道能看出這里邊的內情,吾希望你能在這段時間里好生觀察揣摩一下,如果有什么想要告訴吾,吾會安排每一旬抱琴出來一趟,你可以把消息給她。”
還沒死心,但馮紫英也能理解了,她還是想把押注押在自己身上,通過自己做出對未來局面可能變化的趨勢走向再來下注,但這依然十分危險。
自己也沒有把握推斷出究竟會發生什么事情,而元春似乎也多少感受到了一些什么,所以才會如此著緊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