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手按在窗框上不語。
據他所知原來義忠親王是和江南以金陵新四大家為主的士紳商賈家族關系密切,尤其是甄家更是義忠親王的主要伙伴,但是甄家在鹽業上受到了林如海的政策制衡,未能達到他想要的結果,而海貿走私這一塊又隨著開海之略的推動,使得其原有的格局被打破,利益損失巨大。
沒想到對方這么快就能恢復過來,這說明在江南他不僅僅有士紳的支持,也還有相當一部分官員和商賈的暗中策應。
現在對方更是利用銀莊的興起開始涉足金融領域,當然海通銀莊還不至于懼怕挑戰。
一個新行業不但要有新的觀念理念,更重要的還要有足夠的人才形成機制和體系,之前段喜貴在山東就開始通過分階段的教育培養,通過新式算術、阿拉伯數字和復式記賬法的培訓,再通過到前期豐潤祥和后期海通銀莊各分號的實習,還有銀莊放貸的風控評估體系的建立和完善,這一系列的培養提升手段,逐漸建立起來的培訓體系不是誰都能復制得了的。
義忠親王他們那一伙人搞的無外乎也還是老式錢莊那一套,頂多也就是多了個通存通兌的功能,只要他們的經營效率無法實現升級,放貸職能無法有效實現,那一切都不過是虛妄,根本無法和海通銀莊競爭。
現在也不過是義忠親王忙于要有一條比較隱秘的渠道來實現錢銀的輸送罷了。
不過這還是一個新的動向,說明義忠親王并沒有死心,甚至還在更加隱秘和積極的活動,聯想到湯賓尹和韓敬南下江南為義忠親王邀聚名聲,賈敬也失蹤估計應該是南潛為義忠親王籌劃經濟營生,馮紫英很有些擔心這位廢太子究竟是打算做什么。
難道他準備和永隆帝好好耗一耗,拼一拼身體,等到永隆帝身體熬不住先逝再來發難?
可永隆帝也不會看不到這一點,如果真的覺察到自己壽元有限,馮紫英相信即便是要冒一定風險,永隆帝都絕對會要解決義忠親王和太上皇這個兩個潛在威脅。
“那這幾家銀莊和我們海通銀莊業務有無往來?”馮紫英許久才問了一句。
“來過,無外乎就是拆借和商議成立行會的意思,但是根據賈蕓介紹他們并不積極,估計也就是一個姿態,擔心引人起疑,或者招來海通的敵視,…”汪文言搖搖頭。
“嗯,文言,多關注一下,我覺得這兩家銀莊肯定會有一些特別作用,…”馮紫英想了想,“但也不必過于去探究,這不該是我們的重心所在,…”
“大人,您在永平府那邊才是根基所在吧,我聽耀青說盧龍和遷安的鐵廠、炭場規模都相當大,而且還要進一步擴大規模,還有那個水泥廠,據說生產出來的水泥供不應求,連帶著周圍裝水泥的桶都不夠賣了,…”
汪文言還真有些佩服這位東家,讀書科考一躍成名,為人行事作風干練也就罷了,怎么腦瓜子里還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
冶鐵能琢磨出新工藝,燒炭能提出新路子,現在更是發明了用石灰、礦渣粉煅燒水泥,而且關鍵這個東西遇水而稀變成米漿一般,用來涂抹房屋、城墻和地面很快就能固化變硬,如果再加上沙子、豆石,簡直就變成了泥瓦匠們夢寐以求的萬能武器。
“文言,永平府鐵礦、石炭、石灰石豐富,正是一處風水寶地,加上榆關開港,生產出來的鐵料、水泥都能通過這條路運往各地,蒙古人退兵之后,我打算好好利用這兩年時間來把永平府打造一番,屆時永平府就不僅僅是京東京第一府那么簡單,那就是要是北地第一府了。”
馮紫英很有自信,永平府資源豐富,煤、鐵、石灰石,這是近代工業的基本原料,又臨近京師和關外草原諸部,還有榆關港,可以說既有資源也不缺市場,而蒙古人入侵帶來的流民更能進一步補充勞動力,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先行試點做起來,下一步可以更大規模的開發建設,讓永平府成為真正煤鐵復合體建設基地。
“大人,我倒是覺得您可能在永平府待不了兩三年。”汪文言搖搖頭,“永平府固然在大人心目中很重要,那是因為大人是一個想要做實事改變一地面貌的人,但是對朝廷來說,永平府再能產鐵,也比不上這周邊局勢的安穩更重要,蒙古人雖然會很快退去,但是西南局面呢?倭人的襲擾看起來無足掛齒,但是如果倭人是和東虜、蒙古人以及播州那邊都被一條線牽起來的,那可就不簡單了。”
汪文言的話說中了馮紫英最大擔心,而且汪文言還沒有提及到馮紫英最為擔心的一個隱患——白蓮教,如果這也攪和進來,那才是要遍地烽火了。
如果白蓮教也趁機起事,馮紫英覺得這個局面只怕比前世中明末局面還要惡劣了。
唯一讓馮紫英感到心安的是這兩年陜西、山西這邊的氣候尚好,雖然談不上豐年,但是也能過得去,如果陜西、山西這邊也連續遭遇兩三年旱災,那可就真的沒救了。
積弊太深,積重難返,大周朝廷從皇上到閣臣要說都不算是無能之輩,但是這卻需要時間才能慢慢將這些問題一個一個化解掉。
“文言,你覺得朝廷會把我調回兵部去救火?”馮紫英皺起眉頭。
兵部已經云集了不少能人了,孫承宗去了四川,但熊廷弼要去兵部,這一樣是個能人,袁可立也不差,加上楊嗣昌和鄭崇儉他們,馮紫英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去了。
“那倒也未必,就要看哪里容易出亂子了。”汪文言頓了一頓,“耀青那邊這段時間暫時放松了對白蓮教的追查,但是從前期的線索來看,順天、河間、保定、真定、廣平都有極其深厚的根基,牽一發動全身,而且牽扯到邊鎮軍中亦是不少,只是不好再查下去,…”
“那文言你覺得白蓮教會趁機作亂起事么?”馮紫英很重視汪文言的分析判斷。
“大人,我倒是覺得你說像后漢太平道那樣一涌而起的情況不太容易,白蓮教分支派系太過龐雜,內部矛盾亦多,便是北直、山東和北直各府之間的白蓮教、聞香教、無為教、棒棰會這些都是各有首腦,雖然之間也有聯系,但是要說讓其全部都聽從某一人的指揮,恐怕不易,但永平府這邊的王氏一族的確具有較大的影響力,…”
永平府的問題也很棘手復雜,馮紫英也知道要想平平順順的玩種田暴兵流沒那么簡單。
永平府的白蓮教勢力很大,尤其是在灤州,同樣昌黎、樂亭與倭人勾結的士紳侵占鹽場的事情也不能再拖下去,尤其是現在倭人也開始出現在南直隸,如果不盡早解決,倭人如果向北蔓延到京畿這邊了,那問題更大。
只有把這兩個問題解決了,才能談得上安安心心來搞經濟發展。
如果不是蒙古人入侵,馮紫英原本是要徹底解決掉侵占鹽場的事情,但是現在已經入冬,根據吳耀青的線報,倭人已經不在祥云島、月坨那一帶了,估計應該是選擇更溫暖的地方去過冬了,所以要對這幫人動手,還得要等到明年開春去了。
“哎,想要做點兒事情就這么難,本以為來永平府是個最優選擇,但現在看來,哪個地方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你都得要一一去面對。”馮紫英皺起眉頭。
“大人你不也說,這歷練不就是在做好一件一件事情中熬出來的么?您做的這些事情就在朝廷眼皮子地下,我相信朝廷能看得見。”
汪文言倒是覺得這對馮紫英來說是好事,過多陷入朝廷軍務中,對馮紫英成長并不利,兵部尚書進內閣的并不多,一般都是要動亂時節才有機會,但這種動蕩不可能延續到馮紫英年齡資歷都合適的時候。
汪文言離開之后,馮紫英又想了一想,說來說去還是履歷資歷和歷練積累問題,自己才入仕不過幾年,二十歲不到,難道還能出將入相?真以為還是甘羅十二拜相的時代不成?
越想還越有些時不我待的感覺,真想盡早回到永平府去,催促著內喀爾喀人趕緊撤兵走人,這邊各種事業都得要迅速搞起來。
馮紫英已經準備盡可能的把水泥這個產業要做起來,尤其是從盧龍和遷安鐵廠、炭場到兩個縣城,盧龍、遷安到榆關的水泥道路建起來,這樣便不會受到雨季和冰雪季節的影響,充分將運輸能力調動起來,這一點上也基本上獲得了山陜商人們的支持,這也算是一個示范路線,可以極大的促進水泥用處展示和推廣。
如汪文言所言,萬一自己在永平府待不了多久,起碼也要把這些產業的基礎給打下來,讓后邊人不至于人走政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