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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靖州

  這一晚,李一如沒有再說什么。

  少年獨自咀嚼著人生里頭一回遭遇的“背叛”滋味,難過得睡不著覺,他回憶著這一路上和牧成、柏靈彼此照料的情形,第一次感受到了何為心痛。

  柏靈也在黑暗中睜著眼睛,但并不是因為難過。

  相反,她再一次感到了某種難言的激動。

  今晚在常勝那里,她再次聽到了父親和柏奕的消息——在離開平京之后,這兩人實在太耀眼了,不論走到何處,都難掩二人的光芒。

  柏靈問常勝,隨軍的醫官中是否有從南方來的父子。常勝答有,且很快猜到了柏靈要找誰。

  柏奕化名林白,柏世鈞化名林懷真,他們二人在離此地最遠的靖州。

  雖然隨軍定居靖州不過一年有余,兩人卻都已經是當地小有名氣的大夫了。

  林懷真老了,大部分時候都駐守在靖州的大本營里行醫,軍營里的藥材一部分是百姓和當地的鄉紳捐贈的,還有一部分是來自官府的調撥…總之比當年太醫院還要充盈。

  畢竟,從前在宮里拿藥,還需要經過王濟懸的審批。有時候被刁難得實在沒有辦法,他只能去找秦康老爺子出馬,多多少少勻出一點兒。

  如今卻不用了。

  在靖州,因著金賊一向的侵擾,軍民之間一向生死相托。春夏之際,軍醫也往往走訪民間,為百姓做些診治,柏世鈞樂得如此——因為大部分由百姓和鄉紳們捐贈的藥材,他都可以隨意取用。

  他只需要按著實際情況登記藥材的取用情況,寫好病例和藥房,再讓病人自己按下手印即可。軍中的藥房每半月會招醫官們聚在一起,把賬目里不太清楚的地方對一遍,以防止錯漏。

  他不必走軍中的繁瑣手續,也沒有誰跟在他后面找茬。

  而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柏靈能想象到柏世鈞在這樣的環境里過得有多如魚得水,光是聽常勝描述,她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常勝是在撫州偶然遇到柏世鈞父子的,當時這兩人已經在申集川的軍中行醫半年有余。

  見二人醫術了得,常勝便向申集川把二人要到了自己這里。

  但那時他對兩人的身份還一無所知,然而巧合的是,就在接柏世鈞父子到靖州后不久,幾位來自涿州的大夫主動投奔,愿到靖州的前線來診治傷兵。

  對這樣的醫者,常勝一向是歡迎的,他喜歡也敬重這些將個人安危置于家國之后的大夫。

  就在這之后的某天,他沒有事前打招呼,便引薦這些涿州來的大夫直接來軍中與軍醫們相見。

  結果眾人一見林懷真,當場瞠目結舌,歡歡喜喜上前,一口一句“柏太醫你沒死啊”。

  柏世鈞大為窘迫,一時愣在那里,等反應過來,才捂著臉落荒而逃。

  常勝驚訝極了。他派副官去追柏世鈞,以免出事,自己則向幾位涿州來的大夫詢問了詳情,這才知道,原來先前江洲鬧白纏喉的時候,這幾位大夫便與柏家父子日夜相處,彼此早就熟稔了,絕不會認錯。

  等聽完涿州大夫們講清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常勝才知道了父子二真正的身份。

  對平京的柏家,常勝早有耳聞,不僅因為當年屈貴妃曾在信中提及柏靈,也因為后來申集川和他講到過自己在京城的遭遇。

  于是當晚,他再次邀請幾位大夫到帳中共敘。

  柏奕開口向眾人解釋了苦衷,其他人才恍然大悟,于是心照不宣地共同守著這個秘密,也改口喊著“林大夫”,再不提前塵往事了。

  這件事也聽得柏靈心有戚戚。

  靖州是大周版圖中離京最遠的地方,雖然面臨著隨時與金賊作戰的危險,卻也少了許多在平京時不得不顧及的彎彎繞。

  或許這本身也是一種逆向的篩選,會在這個時刻選擇主動來到這里的人,本身也不會壞到哪里去吧。

  在正式以林白這個名字加入了常家軍的隊伍之后,柏奕組建了一支大約二十幾人的醫療小隊,在戰時的后方搭建了簡陋的野戰醫院。

  他用一套陌生而簡練的方式處理受傷士兵的傷口,這一套流程正是他當年在太醫院時強調的“無菌環境”——因為最大程度地避免了細菌感染,大大降低了士兵的死亡率。

  與此同時,他的外科縫合也慢慢開始在軍營中流行起來。

  這套早先只在常勝麾下的先鋒營中使用,也隨之被全軍推廣。

  柏奕的醫療隊至今為止已經經歷了大約兩次大換血,那些在他這里完成了初步培訓的醫官后來也被派遣到各支隊伍中,組建新的戰時醫療小組。

  所以出了靖州,在北境的軍營中,林白這個名字比林懷真還要響亮。

  常勝今晚對柏靈非常客氣,不僅僅是因為這荷包,也因為這兩年間與柏家父子的相處。

  而今晚,常勝則從柏靈這里,聽到了另一種視角的故事。關于建熙四十五年的那個夜晚發生的一切,他至今不能釋懷。

  盡管當年張守中和孫北吉的來信中寫滿了對屈氏識大體、取大義的贊嘆,但這始終讓他覺得不真實——沒有別的什么原因,只是他記憶中的月影,并不是一個滿口家國大義的人。

  或許是因為有著共同的故人,在今晚的交談之后,柏靈對常勝其人莫名多出了幾分親切。

  在去接李一如之前,她甚至在常勝那里寫了一封短信,常勝今晚就會派人用信鴿將這封短信送去靖州的軍營中——最遲后天,柏奕和柏世鈞就會看到來自她的消息了。

  常勝答應她,在她和李一如去涿州錄完了關于牧成的口供之后,可以順道帶她一并前往靖州的軍營,讓她與自己的父兄相見。

  深夜,柏靈躺在地上,幾次輾轉。

  好幾回她幾乎覺得眼睛有些酸脹難忍,只好伸手捂住臉,把冰冷的手掌蓋在自己溫熱的眼眶上。

  她實在太激動了,以至于當李一如在一旁長吁短嘆的時候,柏靈根本無暇去想任何關于牧成的事。

  在離開平京之后,還從未有哪天像今夜一樣,讓她感覺自己離父兄已經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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