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江洲城內,人來人往。
一如先前的老者所說,江洲應該是他們這些日子以來遇到的最干凈的州府之一。
城中的主干道上果然不見一條明渠,地上的石磚碼得整齊而光潔,看起來就像是才用水洗過。
和其他州府不同的是,道路的兩側不是街市,而是高高的磚墻——這些是坊墻,墻內才是百姓居住與買賣的地方。
江州城內十三條東西大街,十二條南北大街,共一百零八個坊。
坊與坊之間街道極寬,寬得近乎沒有道理——柏靈粗略估算了一下,這足以讓十輛戰車并駕齊驅。
高而厚實的坊墻上,看起來也非常適合架上弓弩…
這仿佛是專為巷戰而設計的城池。
幾人進城時領了對應的通行令,在進城之后,他們只能憑此令牌出入對應的街坊,傍晚之后城內宵禁,百姓不得離坊,如有違者以通金重罪論處——自建熙四十五年來,每年入秋以后都是如此。
三人半問半尋地穿過了半個江洲誠,來到城北的“普寧坊”。
在這兒居住的多是外地來的散客,也正因如此,普寧坊中的日常駐兵就比其他街坊要多出一倍——這兒買的東西物價也比其他地方貴出許多。
三人在普寧坊內找了一處還算安靜的客棧住下,等用了午飯,沐浴過后,已經到了傍晚。
幾人就近采買了一些日用的家伙什和御寒的新衣,站在衣鋪外頭遙望街道的盡頭,遠處的坊門果然已經關上了,幾人回客棧放了東西又再次出門。
關上坊門之后,普寧坊里反而熱鬧了起來,因著這里有錢可賺,許多江洲城里的小商小販都各憑本事地溜進這里頭來,將當地的特產拾掇拾掇,套上些厲害的噱頭,高價賣給這些散客。
面對商販的叫賣,幾人不為所動——事實上,他們只是中午都覺得被客棧的米飯硌得牙疼,所以夜里跑出來覓食。
酒足飯飽之后,三人踏上歸程,途中經過一家書坊,李一如鬼使神差地跑了進去,柏靈和牧成也只得提著東西在后面跟著。
書坊老板正躺在街邊的椅子上打瞌睡,李一如沒有喊他,自己就著昏暗的燈火,手指在書架上飛快地掠過一層又一層。
“你在找什么?”牧成問道。
李一如笑了兩聲,“我找找江洲這兒的書坊有沒有我太爺爺的書。”
“書叫什么?”柏靈好奇地看向他,“我也幫著找找。”
“《山川實錄》。”
“山…”柏靈怔了一下,她之前就覺得“李元”這個名字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聽過,如今一聽書名,柏靈終于想了起來——這不就是當初讓皇后甄氏手不釋卷的那本游記嗎?
“你太爺爺寫的是《山川實錄》?”
“是啊,”李一如聽出柏靈言語中的詫異,有些驚喜地回頭,“松青聽過么?”
“我讀過,”柏靈笑道,“不過沒有讀完,當時只讀了序言。”
“《實錄》系列的幾部書冊里,也就那一本的序言寫得最好啦!”李一如自豪道,“我太爺爺最有靈氣的作品當屬《太平散記》,他自號太平居士,那本集子里收著他自選的十來篇散文,可惜出了蜀地就沒見哪兒的書架上擺過這書了。”
柏靈一笑,也俯身下來一本本找尋,她忽然覺得世間緣分實在妙不可言——幾年前信手翻閱了一冊舊書,幾年后便與作者的后人成了同行的伙伴。
三人一通猛找,把書坊里里外外的木頭架子翻了三遍,都沒有翻見任何署名李元的作品,李一如正覺遺憾,牧成忽然發現靠近里間的一處木架上頭放著一個竹編的方筐,里頭似乎有東西。
于是個頭最高的牧成找來東西墊腳,然后伸手去夠——這動靜終于把外頭打瞌睡的書坊老板給驚醒了。
那老板揉揉眼睛,一回頭發現有三人正在打自己鎮店之寶的主意,當下一聲怒喝,隨手抄起一旁的掃帚,朝著三人沖了過來。
三人聞聲回頭,那聲“等等——”還沒來得及喊出來,只聽得砰咚一聲響,牧成抱著方筐,一個閃身從墊腳的凳子上跳了下來。
雖然沒有摔倒,但結結實實地挨了幾掃帚。
牧成開始還抬手擋一擋,后來便干脆站在那兒不動了——反正老板這花拳繡腿的,打著也不疼。
等到雙方終于厘清的誤解,老板氣喘吁吁地從牧成手里接回了自己的寶貝,面帶不快地嗔道,“哦,原來你們是找李元老先生的書啊,月初就賣完了,新刊印的要等下個月…這書緊俏,想要的話先付三成訂錢,不管之后你買或不買,訂錢都不退!”
“不了,不了,”李一如有些為難地笑了笑,他擺擺手,“我們過兩天就走了,等不到下個月…今天多有叨擾,我們走了。”
那書坊老板沒有看三人,而是抱著竹筐往自己的柜臺里走,接著在燈下小心地開筐驗書。
臨行前柏靈隨意地一瞥,看見那竹筐的面上寫著幾個大字——《傷寒新論》。
柏靈的整個人的動作忽然停住了。
書坊老板很是珍視地用衣袖擦了擦筐面,又將深藍色的棉布重新裹蓋在書冊上。
“老板,這是誰的書?”柏靈問道。
老板瞥了他一眼,“就不愛和你們這種沒見識的外鄉人說話…這是柏老太醫的《傷寒新論》。”
柏靈望著書冊,有些跌撞地走到柜前,“我…我能…看看嗎?”
“不能!”老板護食一般地捂住了書,“這可不是普通的傷寒新論,是三年前的頭版!統共就一百來冊,沒看我平時都供在架子上嗎!”
李一如看著柏靈忽然變化的表情,心中暗一思忖,上前解釋道,“不瞞您說,我的這位朋友當初是蒙柏太醫相救才活到今日,本想來江洲探視兩位太醫,未曾想途中就聽到他們三年前就已殞命的消息,所以…”
那老板顰眉,再看柏靈此時莫名激動和感傷的臉,心下信了幾分。
“你別伸手碰,”老板的聲音平靜了幾分,“我翻給你瞧。”
柏靈連連點頭。
老板拆開包裹著書冊的棉布,里面還有一層硬質的書殼,他對這套書的珍視程度可想而知。
打開書殼,封面上楷書的傷寒新論四個字引入眼簾,柏靈忽然屏住了呼吸——書名下寫著三個人的名字。
“…這上面怎么還有柏靈的名字?”她輕聲問道,“她…她并沒有…”
“這套書一共十三卷,”老板答道,“前十二卷是柏老太醫與其子柏奕合著,最后一卷乃是《心理講義》,是建熙年間御前心理師柏靈所寫,只可惜《講義》不完整,是殘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