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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朝堂激辯

  江崇文目光灼灼,他咽喉微動,凝視著金鑾殿上的升明帝。

  少年也以同樣的目光凝視著他。

  “皇上——”江崇文的聲音帶著幾分顫抖,他飽含著一腔熱血深情,更帶著幾分捍衛舊制的慷慨,“臣——”

  “好了,”陳翊琮輕輕合上了江崇文的奏折,“朕知道你老了,最近總也睡不好吧。當年你父親在老家病故,你本應該回鄉丁憂,奈何禮部當時正缺人手,皇爺爺奪情將你留下…如今想起來,江大人一定也多有遺憾。”

  江崇文愣了一下。

  “雖然你這封請辭不合規制——但朕念在你這些年的辛勞上,不和你計較。”陳翊琮望向左側的孫北吉,“今日退朝之后,你自己去吏部交接吧。”

  說罷,陳翊琮微微顰眉,聲音低沉,“江大人怎么不謝恩?”

  江崇文決計沒有想到自己苦心孤詣準備的一場死諫,竟還沒有開始就結束了。

  他當然沒有謝恩,但也著實震驚——皇帝竟連一句爭辯的機會都沒有給他,這根本不是皇上一貫對待臣下的態度——畢竟升明帝一向禮賢下士,連對一個深山農翁都肯紆尊降貴,何況是朝臣!

  江崇文很快回過神來,無論如何,他滿腹的勸諫不能就這樣被淹。他雙眉擰緊,索性上前一步,既然皇帝將計就計批了他的請辭,那他也將計就計,趁現在于殿前直言自己的請辭緣由。

  然而,幾乎就在同時,陳翊琮臉上的笑意轉冷,他將江崇文的奏折徑直從案臺上狠狠擲了下來。

  “還有多少人今天是帶了請辭書來的,現在都站出來!”陳翊琮目光燃起怒火,“朕絕不挽留,一概批準!”

  孫北吉有點站不住了,“皇上…”

  “你不要出來和稀泥,”陳翊琮厲聲呵斥,“朕登基不過三年,總有人欺朕年少,恣意妄為,每每念及你們都是三朝甚至四朝的老臣子了,朕不和你們計較…結果呢?

  “結果就是今日,你們膽敢拿請辭來逼宮!”

  逼宮兩個字一出,在場諸臣都跪了下來,山呼的“皇上息怒”回蕩在太和殿的上空。

  陳翊琮冷眼望著眼前黑壓壓的腦袋,也包括江崇文的,眼中不由得浮起些微冷笑。

  “江崇文,你看著朕!”

  江崇文緩緩抬起頭,今日的龍顏震怒實在殺得他有點措手不及。

  …不應該是這樣的啊。

  “不要以為朕不知道你們心里在想什么。朕問你,你今日這封請辭,是不是因為不滿朕設專司科舉,不滿農工二所,所以想憑爾一己之去留,要挾朕停手?”

  “臣…臣怎么會這么想——”

  “那你是怎么想的?”

  “臣只是覺得,農事與工事歷來都是歸工部——”

  “要和朕談農事和工事是嗎,那好!”陳翊琮緊接著打斷了江崇文的回答,“朕問你,一畝稻田,可插多少秧苗?可產糧多少?換來多少銀錢?我大周要有多少耕地,每年要產多少糧食,才能供給得了前線將士一年的作戰?你回答朕!”

  “這…”江崇文的臉上微微沁出了汗水,他兩頰漲紅了,低聲囁嚅道,“臣…臣一向待在吏部,對這些農忙之事不大…不大了解…”

  “不了解是嗎?”陳翊琮一聲冷笑,“那朕告訴你!一畝地能插秧苗一萬八千株,這么多秧苗最后可產水稻不過五六石,拿去市面上能賣出一兩銀子——

  “一個五口之家,光是要養活自己,手里就至少要有十畝的水田,這還沒有算上他們要繳的賦稅!”

  陳翊琮從龍椅上站了起來。

  “嘉和二十七年,我大周的耕地為三百一十七萬三千六百余頃,天啟四年,因為金賊侵擾,耕地跌到二百六十六萬一千一百余頃,到建熙年間,這個數字一度增加到七百廿四萬七千五百余頃!

  “可三年前涿州城破…關中千里良田盡作焦土。金賊連年犯我疆土,北地百姓流離失所,南遷者眾——北方是有田無耕者,南邊原本就山林眾多,如今又多出這么多張嘴吃飯…

  “要安撫百姓,朝廷必須輕徭薄賦,可金賊在家門口虎視眈眈,收不上來糧食,你告訴朕——這場仗,朕要怎么打!”

  陳翊琮的聲音幾乎振聾發聵,將整個大殿打得鴉雀無聲。

  余音在橫梁上回旋,他轉過身,扶住了身后的桌沿。

  “為什么要設農研所和工研所…同樣是見安江以南,有的地方,一畝地能產七石的糧,有的就只能產三石,差別到底在哪里?同樣是蟲害,為什么有些州府能避開,有些州府年年都要花大力氣抵御?

  “我們還有沒有辦法去開墾更多的農田?還有沒有辦法增加每一畝農田的產出?

  “這些問題——江崇文,你抱著你的祖宗成法,回答朕!”

  江崇文已然說不出一句話,只是緊緊伏身趴在地上,大氣不敢出。

  陳翊琮這時才輕輕舒了一口氣,他看向一眾朝臣,聲音略略放低了些。

  “嘉和一朝,我大周共六百四十九萬戶,人口三千二百五十余人,天啟年間未有計數,到建熙五年,戶數達九百六十七萬,生民近六千萬…六千萬!”

  陳翊琮嘴角微沉,目光幾乎要射出箭來。

  “你們以為這些數字是什么?是你們六部粉飾太平鼓吹政績的工具嗎?它是一張張嗷嗷待哺的嘴,是活生生的人!

  “朕不管你們搬出什么祖宗家法,也不管你們心里裝了多少小九九沒有說出來,但今天,朕把這句話撂在這里了——

  “誰要是現在還沒有把腦子轉過來,以為只要躲在平京城里金人的刀就砍不到你身上,或是為了自己那一點點無用的虛名來擾亂朝堂,朕——絕不輕饒!”

  回蕩的呵斥聲中,大臣們再次俯身叩首。

  在眾人的沉默間,升明帝第一次在朝堂上拂袖而去,留群臣在殿中反思。

  這一日,陳翊琮沒有留下參與內閣的議事——也便是在今日,他正式將專司科舉的事情交付給內閣,內閣需要在半個月之內,拿出一套切實可行的初案。

  “陛下…陛下…您慢點兒,小心腳下!”盧豆急急忙忙地追在陳翊琮的身后。

  陳翊琮一直沉浸在先前的思緒中,這時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腳下走得飛快。

  “陛下現在去哪兒?”

  “…去太醫院值房。”

  盧豆連忙點頭——皇上說去太醫院值房,一般都是指要去旁邊的無名小院里看柏靈的,這個他已經知道了,“那奴婢這就去宣旨讓她們候駕——”

  “不用了,”陳翊琮輕聲道,“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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