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口中發出了幾聲意味不明的呢喃。
柏靈和十四都能夠感到,太后那雙虛弱的手正在微微用力,他們順從著太后的牽引,直到她將柏靈和十四的左右手輕輕地疊靠在一起。
在雙手交疊的一瞬,十四的手背冰冷粗糲,柏靈的掌心溫熱柔軟,兩人都一時怔在那里,不明白太后想做什么。
似乎是害怕他們很快撒手,太后在松開手的瞬間,還有些不放心地在柏靈手背上拍了拍。
老人沒有解釋緣由,也不打算解釋。她望著柏靈,目光中似有千言萬語,但幾次張合了嘴唇,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柏靈望著太后的口型,試探地重復著。
“不要?…太后是說‘不要’嗎,不要什么?”
老人點了點頭,而后深深地呼吸著,吐息之間似在蓄力。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再次開口。這一次她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但聲音還是宛若游絲。
“不要…松開…手。”
不要松開手。
柏靈微微顰眉,這個要求聽起來時如此的奇怪,但她還是鄭重地點了點頭,答了一聲“好”。
太后看著這一幕,眼神在忽然間變得哀傷又欣快,仿佛有萬千感慨,驟然浮上心頭。
在這之后,太后又將右手伸向了自己的枕下,她皺著眉摸索了一會兒,然后停了下來,似乎抓住了什么。
柏靈望著太后的神情,猜測著向著床頭的方向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老人果然將手從枕下抽出,把那事物輕輕放在了柏靈的手心。
——那是兩塊大約一指長的印章,每一塊都被人從中間齊齊切斷,只留了一半。
柏靈一眼便認了出來,這是暗衛的半印。
在四月底偷偷進宮時,她曾經見到十四用過一次。
這半印總是暗衛手中一塊,其主手中一塊。
遇小事,暗衛可憑自己的半印自行裁決,但在大事上,暗衛必須從其主那里取來剩下的半印,方能真正代主上行事。
柏靈忽然意識到,太后這是將她手中的那塊半印交給了自己。
其中一塊應該是韋十四的,那么另一塊是…
“半印…要…收好。”
太后緩緩開口,只是聲音再次變得幾不可聞。
柏靈點頭,她緊緊握住了手中的兩塊半印,抓著它們輕輕撞了撞心口——我會用心保管它們。
老人輕輕地吐了口氣,神情欣慰地點了點頭。
她帶著最后的留戀看向柏靈和韋十四交疊的手,那雙渾濁的眼睛忽然蒙上了一層眼淚。
這眼讓柏靈和韋十四一時都有些不知所措,柏靈往床頭一側挪了挪,伸手去擦太后眼角的淚水,太后搖了搖頭,避開了柏靈的手。
老人似乎還在低語,柏靈索性直起了身,將耳朵靠在了太后的唇邊。
“太后剛才想說什么?我在聽呢。”
老人看起來有些困倦了,她閉上了眼睛,低聲又重復了一邊。只是每說一個字或詞,她都要休息一會兒,才能講出下一句。
柏靈耐心地等在那里,太后每說一句,她便輕聲地重復出來。
“要…”
“互相…”
“照顧…”
你們要互相照顧。
韋十四低下了頭。
他的滾燙眼淚無聲地砸落在柏靈的手背上。
柏靈自己也愣在了那里。
她能感到十四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而她自己也一樣眼眶微熱。
老人又一次在臥榻上閉上了眼睛,但她的心口仍舊在微弱地起伏著,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原先的睡夢里。
一種下世的光景浮現在太后衰老的臉上。柏靈牽著十四的手,兩人靜靜地跪坐在老人的臥榻邊守夜。
令柏靈驚異的是——自始至終,這里始終沒有一個宮人出現。
只有說不出話、更下不了床的太后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床榻上。
柏靈伸手輕輕攏著老人的亂發,將那些窩在她頸間的碎發都撥去了枕后。
難怪十四今日一整天都沒有回來。
建熙帝和太后這對母子,柏靈早已覺察出幾分古怪。只是她決計想不到,有朝一日太后竟會這樣被丟在慈寧宮金碧輝煌的殿宇里,無人問津,自生自滅。
太后已經吃不進,也喝不下任何東西了。
柏靈從十四那里要了水囊,兩人時不時配合著,用小指沾一些清水,去濡濕老人干涸起皮的嘴唇。
這一晚,慈寧宮寢宮的燈火隨風搖曳,將一整個昏黃的殿宇照得搖搖欲墜,讓人感覺像是置身于一艘停在湖面小小客船。
柏靈覺得和十四相握的手已經微微有些發麻,手心也捂出了細密的汗水,但兩人誰也沒有松開。
她不知道今夜的太后是否真的認出了自己和十四,但此刻的柏靈,心底依舊生出了對這位老人的無限感激。
淺睡的太后神情變得安和而自然。
柏靈明白太后的大限就要到了,也許是今夜,也許在明早。
肉身既滅,這日復一日的囚籠生活也就走到了盡頭,只是忽然到了告別的時刻,她還是覺得有一些措手不及。
“十四,”柏靈輕聲道,“你是在太后身邊長大的嗎?”
“嗯。”韋十四低聲應道。
“太后年輕時,是什么樣的呢。”
“我沒有見過她年輕的樣子。”韋十四的聲音低沉沙啞,“我第一次見她時,她就和我說…‘你看,哀家的頭發和你的一樣白’。”
柏靈側目望著十四,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又有幾分哽咽。
韋十四閉上了眼睛,輕輕顰眉,再睜眼的時候表情又恢復了自然。
窗外,打更人的更鼓聲一遍一遍地傳來。
窗內,殿宇兩側的燭燈一盞接一盞地燃盡、熄滅。
寅時將過的時候,他們聽見門外傳來一連串宮人的腳步聲,這腳步聲是如此輕快齊整,又是這樣的密集,必定不是慈寧宮里的宮人。
柏靈循聲回頭,門外已有隱約的人影站立等候。
她最后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太后。
“我們去玄穹塔吧,”柏靈輕聲道,“我有話要和你說。”
韋十四沒有回答,黑暗里,他牽著柏靈起身,兩人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半開了側窗后頭。
窗外東方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