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在思過崖的村子里住了下來。
這里早先并沒有村莊,所有囚犯都散亂地居住在山林中,是海空子來了之后才將眾人集結到一塊兒,開辟出了一個避難之所。
能被罰下思過崖的,大多是實實在在犯了重罪的,海空子能拿捏住這群人,足見其本事了。
不過海空子從外表上看是所有囚犯中最不起眼的一個,神君能在完全不了解的情況下,一眼將他給抓出來,就更需要本事了。
神君沒說自己具體是誰,海空子也沒問,但為了方便稱呼,神君告訴海空子,他姓姬,叫冥修。
海空子從未聽說過哪位神君叫這個名字的,想來是個化名,化名就化名吧,有時候知道太多了,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那只小灰鼠是吸食了冥修的神靈之氣才修煉成精的,當初度化它是為了方便它去村子里取東西,如今冥修與喬薇薇住進村子里,也就用不著這只小灰鼠了。
冥修將小灰鼠放回了山林。
海空子略懂醫術,在得到神君大人的信任后,他便開始著手為那位重傷的姑娘醫治了,他并不知姑娘與神君是什么關系,只知對方是神君十分親密的人,想討好神君大人,就不能馬虎了這位姑娘。
海空子給把了脈,檢查了傷勢,神色凝重地說道:“姑娘的傷勢似乎愈合不了…我能問問姑娘是被什么兵器所傷嗎?”
冥修頓了頓,眸子里浮現起一絲冷意道:“箭。”
海空子倒抽了一口涼氣:“這不像箭傷啊?”
箭傷沒這么大,而且沒這么難愈合,這姑娘的胸口與后背全都裂開了,不是神君一直用神力吊著她最后一口氣,她早已經魂飛魄散了。
“而且…”海空子捏了捏喬薇薇的脈搏,“她似乎不止傷了身體,魂魄也散掉了,她的魂識很微弱。”
冥修沒有說話,那支箭是沖著他來的,有人不希望他返回神界,所以不惜一切代價想要殺死他,那支光箭是由神弓射出來的,不僅能毀掉他重塑的肉身,還能撕裂他的殘魂。
小龍中了這樣一支箭,后果可想而知了。
她的兩個本體都受到了毀滅性的重創,她不僅化不了魔龍,也變不回冰蓮了。
更雪上加霜的是,她的元神全都被打散了,肉身也虛弱得不行了,肉身禁錮不住散掉的元神,每天都能看見她的魂氣從身體里外溢。
她溢出一點,冥修就給她抓回一點,但這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她的傷勢。
何況思過崖沒有神靈之力,冥修只出不進的,法力已經快要耗盡了。
海空子道:“人的驅殼就好比器皿,而元神是器皿中的冰,我們每個人的元神都是完整一片,牢牢地冰凍在器皿中,姑娘如今的狀況卻是,冰碎了,器皿也碎了,想要穩住姑娘的傷勢,器皿得修復,冰也要給她重新凍住。老朽不才,但外傷還是治療的,至于說她碎裂的元神…恐怕只能用聚魂丹了。”
冥修道:“你們思過崖有聚魂丹?”
海空子搖頭道:“沒有,聚魂丹在整個神界都是無比珍貴的東西,我們這等低賤的牢籠之地怎么可能有?但是如果神君信得過我的話,可以把姑娘留在這里,神君去思過崖外尋找聚魂丹。”
冥修看了一眼身旁的喬薇薇:“我不能把她一個人留在這里。”
海空子道:“但是她傷成這樣,神君帶著她出去找藥,萬一遇上危險,只怕會形勢不妙啊。”
冥修望向了海空子道:“本君問你,若是本君把你的修為給你,你可會煉制聚魂丹?”
海空子就是一愣。
冥修了然,又道:“煉制聚魂丹需要什么藥材?”
海空子說道:“元神。”
“要多少?”冥修問。
海空子道:“這得看煉制什么品級的丹藥,一般說來,十個元神就夠了,丹藥的品級因元神的品級而異,下品元神煉制出來的便是下品聚魂丹,中品元神煉制出來的是中品還魂丹…”
冥修不假思索道:“上品呢?”
海空子嘆道:“上品就難了,得七七四十九個上品元神。”
胡四海正蹲在墻角吃面疙瘩,壯漢蹲在他身邊,他把碗里的肥肉都挑出來,放進壯漢碗里。
壯漢囫圇吞棗地吃著,一邊吃,一邊含糊不清地問:“神君都住下了,有說什么時候給你把那玩意兒弄掉不?”
胡四海喝了一口濃稠的面湯,通體都舒暢了,渾不在意地說道:“管它呢,活著也沒意思。”
壯漢看著碗里的肥肉,情緒低落道:“話不是這么說。”
“那怎么說?”胡四海吃了一口面疙瘩,想安慰壯漢說自己嚇唬他的,他還沒活夠,還想再活幾百年呢,話未出口,頭頂光線一暗,他被一道寬大的暗影籠罩了。
他怔怔地抬起頭來:“神、神、神…”
神君一手抓住他的領子,將他提了起來,另一手在他眉心輕輕一點,一道法力解開了他眉心的封印。
封印解開后,胡四海的眸子猛地瞪直了…
“咝——”
正在思過崖以東七八十里外騎著白色飛馬搜尋冥修下落的神將大人忽然感覺雙目傳來一陣刺痛,他按著眼睛,倒抽了一口涼氣。
一旁的神衛問道:“大人,你怎么了?”
神將大人閉了閉眼眼,冷冷地勾起唇角道:“我看見他了。”
神衛忙問道:“他在哪兒?”
神將大人道:“思過崖。”
神將大人留下一縷烙印在胡四海的眉心自然不僅僅是為了能夠操控他生死,一個囚犯的生死,神將大人才沒放在眼里,他之所以這么做,就是懷疑思過崖的人對他有所隱瞞,想利用胡四海的眼睛找出神君。
冥修早看穿了他的把戲,在胡四海等人找上山洞時,便悄悄地將胡四海的眼睛封印了,一直到封印解除,胡四海的眼睛才向神將大人傳遞出了正確的景象。
神將大人率領百名神衛包圍了思過崖的村莊,村莊里空無一人,除了空地上的冥修。
冥修一襲月牙白長袍,烏發隨意地披散著,宛若一匹黑亮的墨色錦,直直地垂順而下。
哪怕是兩萬年過去了,這容貌依舊俊美得有些不像話。
但他通身的氣質變了,不再是記憶中溫潤如玉的少年,滿眼都是肅殺之氣。
神將大人一時間不敢認他。
冥修神色淡淡地開了口:“怎么?還要本君仰起頭來和你說話?兩萬年不見,一個小書童的架子也端得這樣大了。”
提到書童,神將大人的臉色瞬間變了。
冥修嘲諷地說道:“怎么?本君認錯了?你白莫雨不是本君腳下的一條狗?”
神將大人抓著韁繩的手唰的一下握緊了:“你以為你還是高高在上的云府神君?別做夢了,云府沒了,你什么都不是了!你現在連我這條狗都不如!”
姬冥修的眸光冷了下來:“你說什么?云府沒了?”
神將大人暢快一笑:“沒錯!云府沒了!上上下下數百口人全都被流放了!你弟弟妹妹也死了!識相的,就乖乖給我磕個響頭,我或許會念在往日的情分上給你一個痛快!”
冥修的身上陡然迸發出了強大的殺氣,荒涼的思過崖仿佛一瞬間成了人間煉獄:“這痛快還是留給你自己吧。”
神將大人被他周身的氣場震懾了一把,但也僅僅是那么一小會兒,一想到二人如今天差地別的身份,神將大人便再沒將他放在眼里了。
神將大人攤開雙臂,無比囂張地說道:“看看你如今的德行,不過是一條喪家之犬,你還能把本將怎么著嗎?”
“那就看看我能不能把你怎么著了。”冥修冷冷地說完,探出修長如玉的手,指尖對準他眉心,一道奪目的金光射了出去。
神將大人本以為這道金光是沖著自己來的,都拿出混天盾了,哪知那道金光竟在半路轉彎了,一舉穿透了他的坐騎!
飛馬哀嚎一聲,當場跌了下來!
神將乍然失去平衡,也自半空跌了下去,當然了,他畢竟是神將,他的修為足夠他應付這樣的危機,只是他萬萬沒料到的是,他剛用法術穩住身形,想給云府神君回敬一擊,卻驚訝地發現空地上的云府神君不見了!
“呵”
一聲涼薄的冷笑輕輕地響在他的耳畔。
神將大人的身子一個激靈,他猛地回過神來,可惜已經遲了。
冥修的大掌拍上了他的天靈蓋,他的神靈之力朝著冥修的身體瘋狂地涌了過去。
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間,等圍堵的神衛反應過來時,神將的修為已經被吸得丁點不剩了。
屋子里的海空子等人全都看呆了。
不止他們,就連圍觀的神衛都被這一幕給驚傻了。
剛剛發生了什么?他們的神將…竟然當著足足百名神衛的面被一個通緝犯給碾壓了?
方才那是搏命的一擊,幾乎是耗盡了冥修全部法力,若是沒能成功,他今日就得成為神將的刀下亡魂,萬幸的是,他賭贏了,他得到神將的修為了!
神將大人明白自己大意了,以為對方重塑真身不久,又中了神弓的箭,必定傷勢極重,哪知他竟然還能爆發出這樣的攻擊?
冥修掐住神將大人的脖子道:“本君給你的,本君也能收回來。”
說罷,他毫不猶豫地抓出了神將的元神。
不僅奪舍了神將的修為,還抓走了神將的元神,是可忍孰不可忍!
百名神衛朝著冥修瘋狂地攻擊了過來。
冥修吸收了神將的修為,法力恢復不少,兼之在冥界待了這么久,別的沒學會,元神一抓一個準,不過須臾,思過崖便響起了一片鬼哭狼嚎聲。
冥修走進屋,將裝滿元神的乾坤袋扔進海空子的手里:“一百個上品元神,加一個神將的元神,夠你煉出聚魂丹了嗎?”
海空子激動得都開始發抖了:“夠夠夠!太夠了!”
他活了這把歲數,還從沒見過這么多厲害的元神,這簡直…簡直可以煉出一顆極品聚魂丹了!
是夜,冥修給海空子重新種下了靈根,并將從神將大人那處得來的修為分了他一半,助他突破到了上品神修的境界,這比他罰下思過崖前的還要高出了一整個境界。
海空子做夢都沒料到自己有能重獲修為的一天,他眼淚都出來了。
冥修淡淡地說道道:“別高興太早,若是煉不出聚魂丹,本君會將你的修為收回來。”
好不容易才得來的修為,海空子才舍不得讓神君給收回去,當即抓著乾坤袋去了自己的丹房。
海空子不記得自己多久沒碰丹爐了,他本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有再能啟動它的一天,沒想到晚年竟然讓他時來運轉,他又能成為一代丹神了!
三天三夜后,海空子煉出了一枚極品聚魂丹了,他捧著丹藥去了神君大人的屋,恭恭敬敬地將丹藥呈給了神君。
冥修接過丹藥:“你退下吧。”
“是!”海空子精神矍鑠地出了屋子。
冥修看著手中鴿子蛋大小的藥丸,有些擔心喬薇薇究竟吞不吞得下去。
他走到床邊坐下,修長如玉的輕輕挑開喬薇薇的唇瓣,她唇瓣看著小,摸上去卻柔軟而飽滿。
他指腹輕輕地壓了壓,心頭掠過一絲異樣。
他將手中的棕色藥丸放進了她嘴里,如他所料,她整個人都昏迷了,壓根兒不知道怎么咽下去。
他放在腿上的指尖動了動,有些猶豫。
半晌,他俯下身來,微閉著雙眼,覆上了她的…
舌尖輕輕一動,藥丸滑入了她腹中。
“那個…”海空子打了簾子入內。
冥修一把直起身,正襟危坐地看向不請自來的海空子,嚴肅地問:“什么事?”
呃…是他的錯覺么?為什么神君的耳朵有點紅?
海空子說道:“我忘記提醒神君,那個藥丸啊,它的味道…”
冥修一本正經地說道:“嗯,挺甜的。”
海空子瞪大了眸子:“加了蓮心,苦得厲害…呃…沒什么。”
海空子小聲嘀咕完被神君打斷的話,隨后,怎么端著果脯進來的,又怎么端著果脯出去了。
聚魂丹療效不錯,再配合海空子的獨門迷藥,喬薇薇的傷口很快便愈合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喬薇薇養傷的這幾天里,思過崖的人一直擔心死了那么多神衛以及一名神將,會有神官前來搜查,可事實證明他們想多了,神官就像是不知道有人來過思過崖似的,完全沒有動靜。
眾人不禁有些擔憂,這好比是有一把大刀懸在自己頭頂,卻不知何時落下來。
這件事遲早會敗露,他們必須趕在敗露前離開思過崖,可那小姑娘不醒,神君便不會帶他們離開。
眾人祈禱著祈禱著,總算在第三日的下午,喬薇薇蘇醒了。
冥修一直守在她的床前,見她醒了,忙探出手來,摸了摸她額頭:“感覺怎么樣?還疼嗎?”
喬薇薇搖頭。
冥修用神識探了她的身體,傷勢確實痊愈了,身體和元神卻還十分虛弱。
她需要進補。
冥修收回了手:“肚子餓不餓?”
喬薇薇點點頭:“餓。”
冥修輕聲問:“想吃什么?”
“烤山雞,紅燒兔肉,醬爆肘子,糖醋魚,蝦仁灌湯包…”喬薇薇一口氣報了十幾個菜名。
冥修一一記下。
神界的修士是不需要進食的,他們進食與凡人喝茶一樣,都是一種雅興,但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雅興,巧了,思過崖的囚犯們就全都沒有這種雅興。
他們罰下思過崖后才依靠食物充饑,但他們會做的也不過是幾碗面條,幾分面疙瘩而已,至于喬薇薇報的那些菜名,他們聽都沒有聽過。
于是,他們所有人看著高高在上的神君大人,像個任勞任怨的小媳婦兒一樣,默默地進了廚房。
在燒了十七八個廚房后,喬薇薇喊的那些菜肴總算上了一小半了,余下的一大半全都沒有食材,做不了。
神君做出來的菜,賣相竟然還不錯,紅燒肘子用的是野豬蹄,肉質本身有些勁道,但也被燉得爛爛的,澆了醬汁,放到桌上時,肘子皮都在顫動,軟軟又彈彈,還油光發亮。
喬薇薇用筷子一夾,瞬間脫骨,只剩下亮晶晶的肘子皮與軟而不柴的肘子肉。
喬薇薇一口將肘子皮吸進了嘴里。
咸中帶著絲絲甜味,入口即化,軟糯極了。
尋常人大病初愈是不能這么大魚大肉的,但喬薇薇是條龍,肚腹自然沒那么嬌弱了。
“你也吃。”喬薇薇夾了一塊肘子肉喂他。
還在千嵐宗的時候,她總這么喂姬小修,許是往日里吃習慣了,眼下竟然也下意識地張開了嘴。
可很快,他身子一頓,微微地往后退了退:“我不吃,你吃吧。”
“哦。”喬薇薇果斷將肘子肉喂進了自己嘴里。
接下來,喬薇薇沒再喂他了,一個人干掉了一只野兔、兩條烤魚、一鍋野菜肉糜羹。
“你父親和靈芝也來了神界。”在喬薇薇吃完最后一口菜,放下筷子時,冥修神色平靜地開了口,“我們在進入神界時,被神界的力量傳送到了不同的地方,我和你掉下了思過崖,我暫時還不知道你父親和靈芝在哪里,等出去之后,我會聯絡人去找他們,你不用太擔心。”
喬薇薇眨巴了一下眸子,歪頭看著他:“我為什么和你掉下思過崖了?”
因為我一直…抱著你啊…
冥修的面上掠過了一絲不自然,但很快便壓了下去,他站起身,面無表情地說道:“時辰不早了,你先去休息,明早我帶你離開思過崖。”
“你去哪里呀?”喬薇薇問。
冥修說道:“我去隔壁。”
喬薇薇看了一眼他的床:“哦。”
這丫頭的眼睛往哪兒看呢?
冥修正色道:“你別誤會,你早先受了傷,我怕你死了才會留在這邊看著你,現在你好了,我也該回自己屋了。”
門外的海空子:“…”神君有自己的屋?何時?!
冥修邁步出了房門,跨過門檻時,喬薇薇叫住了他:“我一定要睡這里嗎?不可以去你屋嗎?”
冥修眉心一跳:“當然不可以!”
“以前都可以。”
“以前是你小,現在你大了。”
喬薇薇:“哦。”
冥修出了屋子后并沒有立刻去隔壁,畢竟他真的不住隔壁,他其實可以留下,沒人會說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這么作天作地出來了。
可出都出來了,不好再厚著臉皮回去。
神君大人定了定神,將所有思過崖的人叫到了村口的空地上,為他們一一重塑了靈根,并將從一百名神衛那里吸收來的神靈之氣,盡數分給了他們。
做完這些已是后半夜的事,他法力透支得厲害,回到海空子新給他整理出來的房間,倒頭便陷入了昏睡。
一刻鐘后,他的房門被緩緩推開了。
喬薇薇坦蕩蕩地走了進來,探出小手,將他拽下來。
“只說我不能去和你睡,又沒說你不能來和我睡,對吧?”
不省人事的神君大人,就這么被大病初愈的小龍,賊溜溜拖回了自己被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