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梅院,幾株盆栽的月季開得嬌艷,姹紫嫣紅,映得梅樹都多了幾分鮮活。
姬老夫人躺在廊下的藤椅上,看下人修剪花枝。
藤椅鋪了厚厚的虎皮,柔軟而暖和。
姬老夫人漸漸有些犯困,閉上眼,打起了瞌睡。
忽然,一雙小手摸上了她的肩膀,細細地捶打了起來,力度有些輕,卻十分地愜意。
姬老夫人沒有睜開眼,緩緩地笑了笑:“是不是鎏哥兒啊?”
“嗯。”鎏哥兒輕輕地應了一聲。
姬老夫人拉過鎏哥兒的小手:“好啦,祖母舒服了,不用錘了,今天的功課做了沒?”
鎏哥兒點頭,并不多話。
姬老夫人暗暗嘆氣,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膽子小了些,連話都不敢多說幾句,不是他娘讓他過來,他大概可以一整日縮在屋里。
“你娘讓你過來的?”
鎏哥兒點點頭,又很快地搖了搖頭。
“自己想過來的?”
鎏哥兒一頓,點頭。
姬老夫人心道我是你祖母,不是你仇人,那么怕我做什么?
還是冥修好啊,小時候跟在她屁股后頭,跟條趕不走的小尾巴似的,又特能鬧騰,一日不打,上房揭瓦,除了睡著的時候,就沒一刻是清凈的。
怪道她最疼冥修呢,那么調皮又好玩的寶貝孫子,誰不喜歡?人上了年紀,就喜歡熱熱鬧鬧的,這小乖乖每日點卯似的來她院子,她也是疼的,只是終究沒多少樂趣罷了。
姬老夫人讓丫鬟拿了吃食,鎏哥兒中規中矩地坐在姬老夫人身側的小椅子上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細嚼慢咽,不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鎏哥兒吃完了。
他吃東西隨了姬家的習慣,沒有吃第二個的道理。
姬老夫人看著他雖然渴望卻極力隱忍的小眼神,暗暗一嘆,拿起裝著點心的盤子:“再吃一塊。”
鎏哥兒咽了咽口水,脆生生地道:“孫兒飽了。”
姬老夫人沒再說什么,放下了盤子。
丫鬟拿出帕子,給鎏哥兒擦了手,又遞上熱茶,讓他漱了口。
他安安靜靜地坐在老夫人身邊,看著老夫人也在看的景色。
這么大的孩子,合該到地上去搓泥巴,卻像個姑娘似的陪她這孤老婆子賞花,姬老夫人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對他道:“祖母要歇午了,你也回去睡會兒吧。”
鎏哥兒跳下地,對著姬老夫人拱手行了一禮:“孫兒告退。”
姬老夫人慈祥地點點頭,鎏哥兒退了三步,欠了欠身,方才轉過身去。
姬冥修恰巧進了院子,與要出去的鎏哥兒碰了個正著。
鎏哥兒見了姬冥修,像老鼠見了貓,嚇得臉都白了:“大、大、大大大…”
姬冥修一巴掌拍上他腦袋:“小結巴。”
鎏哥兒委屈死了,他不是小結巴,他會說話的,他、他、他、他…
姬老夫人看不過眼了,瞪了瞪自家長孫,對鎏哥兒的貼身丫鬟道:“冬梅,帶鎏哥兒回去。”
“是。”冬梅領命,攜了鎏哥兒的手,退下了。
姬冥修大步流星地走上前,榮媽媽麻溜兒地搬了張凳子,姬冥修坐下:“祖母身子可好了?”
“早好了。”姬老夫人嗔了他一眼,“沒事別嚇你弟弟,他膽兒小。”
姬冥修眉梢一挑:“那是我弟嗎?我還以為是個妹妹。”
下人一陣悶笑。
姬老夫人打了打他的手背:“有這么說自己弟弟的?”
姬冥修的唇角淡淡地撇了一下。
倒是難得見他捉弄鎏哥兒,以往見了,都只看看不說話的,姬老夫人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有什么好事?”
姬冥修道:“給祖母找了個孫媳。”
姬老夫人的眼睛瞬間亮了:“哪家的姑娘?”
“恩伯府的。”姬冥修道。
“她家的啊。”姬老夫人略略失望,人心是個很奇怪的東西,姬冥修當初死活不肯成親時,姬老夫人只求他能娶一個,不論對方身份如何,可等姬冥修想要成親了,老夫人又希望他娶的能是一個家世背景都配得上的,恩伯府,顯然還差了些,“溪兒已經遠嫁去匈奴了,你這回看上的又是哪一個?三房的三小姐,還是四房的四小姐和五小姐?”
“五小姐才八歲。”榮媽媽提醒。
姬老夫人的嘴角動了動:“那就是三小姐、四小姐?”
“四小姐已與娘家表哥在說親了。”榮媽媽再次提醒。
“三小姐?”姬老夫人的臉色不好看了,“她爹是個無賴!”
誰不知道喬家三老爺游手好閑,早年還用銀子買了個閑差,沒做幾日便吃不得苦辭掉了,家族的生意他也是不做的,這種人教出來的女兒,能有什么好?
姬冥修嘆了口氣:“昨日皇上宣我進宮,與我說起了喬家的婚事,說婚事是先皇后在世時定下的,除非喬家主動退親,否則姬家無論如何都得娶,我逼著喬家交出婚書的事,皇上知道了,龍心不悅,痛斥了我一頓,道我沒將皇后的懿旨放在眼里。”
姬老夫人囁嚅了一番:“可是、可是這三小姐,還不如溪兒,當初溪兒那么好的姑娘你不要,現在真是…”
姬冥修就道:“是啊,孫兒也異常后悔啊,可是怎么辦呢?除了她,孫兒還能娶誰呢?總不會娶大房的姑娘吧?”
姬老夫人不假思索道:“大房的姑娘不要!與王做出那種事,休想進我姬家大門!”
榮媽媽略一遲疑,道:“奴婢倒是聽了些消息,大房姑娘與王殿下似乎只是個誤會。”
“誤會?”姬老夫人深居淺出,消息并不怎么靈通。
榮媽媽道:“京城都傳開了,說喬家姑娘是被冤枉的,與王一夜夫妻的另有其人,那人還找上門來了,還帶著孩子呢!”
“孩、孩子都有了?”姬老夫人一聽孩子,舌頭就打結了,天知道被鎏哥兒那個孫子“荼毒”了那么久之后,她是多渴望一個正常而又活潑的孩子?
榮媽媽點頭道:“是啊,三個呢!”
姬老夫人狠狠地吞了吞口水。
榮媽媽早已震驚過了,舊事重提,比老夫人冷靜:“不過不管怎么說,終究與王有了肌膚之親,再嫁入咱們家,不合適。”
姬老夫人點頭,是啊,當年的事鬧得沸沸揚揚,皇帝與文武大臣全都看見喬氏從王的帳篷出來,要說二人沒什么,姬老夫人根本不信,也許王確實寵幸了別人,但也未必沒碰喬氏,所以啊,為了姬家的清譽,還是別娶一個惹人非議的女人好。
這個世道,就是如此的不公平,喬薇洗脫了勾引王的罪名,卻洗不掉同床共枕的事實,眾人并不會因為她是受害者就不再拿有色的眼光看她,至多是一句,這姑娘可惜了。
姬老夫人無奈地嘆了口氣:“大房的姑娘,非議太多,名聲不好,你還是娶三房的姑娘吧!”
姬冥修頓了頓:“若我執意要娶呢?”
姬老夫人一把坐了起來:“你還真…”意識到了什么,花白的眉毛一擰,“你故意的是不是?她給你灌什么迷魂湯了?你怎么如此冥頑不靈?”
姬冥修淡道:“這樁親事是先皇后賜下的,我不過是謹遵了先皇后的懿旨罷了,祖母若是不愿意,就去求皇上下一道圣旨,把先皇后的懿旨駁了吧。”
姬老夫人氣得夠嗆,先皇后過世多年,后位一直空懸,可見皇帝對她用情至深,非常人可以想象,皇帝又怎么可能下旨去駁先皇后的面子?
“她都不是喬家人了!”
姬冥修凝眸道:“已經回喬家了。”
姬老夫人看向榮媽媽,榮媽媽點頭:“奴婢聽人說了,喬家的崢伯爺沒死,只是失蹤了,如今崢伯爺回來,替喬氏洗脫了冤屈,又把喬氏接回家中了。”
如此,這婚書倒是真的有效了。
但姬老夫人不甘心吶,他前程似錦的孫兒,怎么能娶一個聲名狼藉的女人?那女人還與別人生了孩子,這是想干嘛?讓她的孫兒給一對窮小子做便宜爹嗎?
姬老夫人低斥道:“她都和人家生孩子了!”
“孩子是我的。”
“什么?”
姬冥修一字一頓道:“孩子,是我的。”
姬老夫人啞巴了…
喬薇曾想過,自己好歹是個棄女,又未婚生子,就算孩子是冥修的又如何?仍舊是件讓人詬病的事,想來姬家那么大的家族,應該不會同意她過門才對。
然而令她一度驚訝的是,次日下午,姬家便派了個媽媽來了。
來的媽媽不是別人,正是老夫人身邊的榮媽媽。
喬薇一下子就愣住了,我沒救你家老夫人,你不會是回過味了,前來找我興師問罪的吧?
榮媽媽也驚訝極了,這不是救治了老夫人兩次的女郎中嗎?怎么會在這里啊?
榮媽媽驚得說不出話來,還是喬薇先緩過了勁兒,神色平靜地問道:“榮媽媽,你怎么來了?”
榮媽媽說道:“我是來找喬姑娘的,恩人認識喬姑娘嗎?”
喬薇微笑:“如果你找的是住在這里的喬姑娘,那應該就是我了。”
榮媽媽簡直驚得合不攏嘴兒了:“你、你、你就是…喬姑娘?”
喬薇莞爾:“是啊。”
這可真是見了鬼了!醫治了老夫人兩次的女郎中,居然就是與大少爺有了婚約的喬姑娘——
震驚已經不足以形容榮媽媽的心情了,榮媽媽怔怔地問:“那次…被關進牢里的是你?”
“是啊。”喬薇笑容不變。
榮媽媽張了張嘴:“那上次去寺廟…”
喬薇一臉遺憾道:“我也是后來才知道老夫人就是冥修的祖母,我那日去赴約,沒見到冥修的祖母,甭提多失望呢。”
那日給她下馬威的話可是一字不漏地被她聽進去了,榮媽媽想到這里,整個人尷尬得不行:“那次的事,你可得原諒老夫人,她也是聽信了那個女人的讒言,才誤會于你,難得你雖不知情,卻菩薩心腸,第二次救了老夫人的命。”
救了…一半,喬薇抿唇,壓下眸中的小小異樣,無比擔憂道:“我那次忘了帶金針,真是失策。”
榮媽媽道:“怪不得你。”
喬薇笑道:“老夫人的身子如何了?”
榮媽媽一笑:“休養了數月,好得差不多了。”
喬薇笑:“那就好,那就好。”
榮媽媽心中感慨,親熱地拉過了她的手:“這可真是緣分吶!”
喬薇笑笑,將榮媽媽迎進了堂屋。
榮媽媽看著收拾得干凈整潔,卻不夠奢華的別墅,說道:“我聽說令尊回來了,可喜可賀。”
喬薇泡了一壺菊花茶:“多謝榮媽媽。”
榮媽媽端起茶杯,這只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瓷杯子,比起姬家用的白玉翡翠器皿差遠了,但配上這澄碧的花茶,倒是別有一番清新的意味。
榮媽媽喝了一口,若有所思:“與我從前喝的菊花不大一樣。”
喬薇就道:“是山里摘的野菊花。”
野菊花,難怪了,味道比市面上賣的更清香一些。
榮媽媽喝了三四口,覺得精神都舒暢不少:“對了喬姑娘,你既已恢復身份,為何不搬回喬家住?山上太清苦了。”
喬薇笑了笑:“住慣了,生意也在這邊,方便打理。”
榮媽媽想起在門口看見的一個大庫房,時而有人進出,十分忙碌的樣子,就道:“不知喬姑娘是在做些什么生意?”
“松花蛋。”
榮媽媽又吃了一驚:“松花蛋是你做的?”
他們全家都愛吃呢!
只是太難買了,偶爾少爺帶回一罐子,要不就是宮里皇上賞下一些,基本是不夠吃的。
榮媽媽看向喬薇的眼神,又多了一絲變化。
其實撇開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不談,這位喬家小姐還真是個不錯的姑娘,長得漂亮,為人大方,雖不如那些嬌滴滴的千金溫柔含蓄,但勤勞能干,妙手仁心,亦是十分難得了。
喬薇見榮媽媽一杯茶都喝完了,仍沒切入正題,便問道:“榮媽媽今日來找我,究竟是有什么事?”
“我…”榮媽媽深吸一口氣,“我是想來看看小少爺與小小姐的。”
老實說喬薇有點不習慣自己孩子被人“覬覦”,她自己養大的孩子,怎么就成別人家的小少爺與小小姐了?真是酸溜溜的。
喬薇清了清嗓子道:“他們在私塾上課,恐怕不方便出來見人。”
被拒絕了,榮媽媽有些意外,按理說她這么想嫁入姬家,有了孩子這樣的籌碼,應該迫不及待地拿出來才是,卻好像藏著不肯讓她見似的。
榮媽媽就道:“我遠遠地看一眼。”
喬薇猶豫了一下,確定她真的只是看看,帶著她去了。
老秀才的私塾比起去年已經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學生多了,課室擴建了,喬薇還出資辦了個藏書室,村里的孩子都覺得私塾大大的,比自己家干凈漂亮。
可榮媽媽一進院子,卻險些落下淚來。
她家的小少爺與小小姐就是在這么破爛的地方念書的嗎?未免也太慘了!
課室里黑壓壓地坐了幾十號人,只一個老夫子在臺上口若懸河地講著。
要知道鎏哥兒一個書房,都比這整間私塾大了。
鎏哥兒一人便有六個夫子,分別教習不同的功課,文武兼備。
“哪個是小少爺啊?”榮媽媽踮起了腳尖。
喬薇指了指第一排正中央的位子上,坐得筆直筆直的小身子:“穿藍衣裳的那個。”
榮媽媽:我只能看到一個后腦勺啊!
望舒倒是不難辨認,趴在課桌上打呼嚕的就是她了,小白都比她認真。
只是她臉朝里趴著,榮媽媽也看不著啊!
榮媽媽急死了。
就在這時,老秀才點了景云的名字:“景云,你上來與大家說說圍魏救趙的故事。”
“是。”
景云站起了身,朝臺上走去。
榮媽媽盯著小背影,莫名地,覺著熟悉。
景云轉過身來,那張與姬冥修幾乎一模一樣的臉映入了榮媽媽的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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