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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朱之瑜

  官道邊,馬車斜,馬夫愁緒,書生意氣。

  陳俞嗔又拿出老問題來考問書生。

  “周禮有言:春秋以禮會民,而射于周序,此中之意為在商周之時,射為之最!以古之意自然是射為最了!”

  書生不慌不忙,卷起書卷,背手而言。

  “公子說的是古意,不知公子有何所想?”

  陳俞嗔打破砂鍋問到底,非得弄出個子丑寅卯。

  “我等習學,皆來自古書古文,古意自然為我意!”

  陳俞嗔多少有些冒犯,可書生不以為侮,回答的很痛快。

  “那公子可精通射藝?”

  還未等陳俞嗔發問,李溫聽到他們說話,從中插上一嘴。

  “說來慚愧,在下生來只曉得讀書,卻荒廢射藝,有些本末倒置了!”

  書生真是好脾氣,大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然心態,背手持卷,以笑示人!

  對于書生如此表現,李溫來了興趣,自己原來的身體本就是個讀書人,對于此時的讀書人是什么樣子多有了解,卻從未見過這么超然的書生。

  “在下信豐李溫,本是個讀書人,今日見公子學識不凡,想要解惑一番,若有冒犯還請見諒!”

  李溫雙手持禮,深鞠一躬。

  書生趕緊回禮,“李公子言重了,在下余姚朱之瑜,李公子盡可問,在下自然知無不言!”

  朱之瑜這個名字李溫在腦袋中想了想,沒聽過。

  李溫不知道,朱之瑜此人在中國名字可能不甚響亮,不過在日本提起舜水先生,差不多會有很多人知道。在明亡之后他東渡日本,在日本傳播中華思想,頗有影響力。

  “敢問朱公子可知火銃?”

  朱之瑜微微一笑,已經知道李溫為何這么問。

  “火銃我自然是知道的,想來李公子是要問我,如今火器犀利,難有射藝之機,為何還言射藝?”

  李溫倒是一愣,沒想到自己的小九九被看穿。

  “若是我言說以古推今,古之圣賢,想來李公子會說我迂腐,然則,在下與鯢淵先生習古學,如此之言卻是所學之意。”

  “不知李公子如何看待現學與古學?”

  朱之瑜看著李溫,卻來個反問。

  “現學如入牛之犄角,又偏又不通,理學尤甚,好如天之大,繁星甚多,卻只盯北極一顆!古學微言大義,多有好物,但畢竟時過境遷了。”

  為什么李溫能說出這話?主要是因為李溫本來的身體就是個讀書人,他原本的記憶充斥在腦袋里,為了消化這些記憶,李溫就不得不將記憶從頭整理。

  這一回顧記憶不要緊,原本記憶與他后世記憶交融,如此一對比,就發現出很多不同。

  沒想到今天卻用上了。

  朱之瑜擊掌贊嘆,“李公子果然好見識,可謂一語中的。我先習理學,又習心學,如今研之古學,可難解我惑,總覺得差上一些什么,李公子可教我?”

  “在下不敢,朱公子可說來聽聽!”

  李溫可不敢托大,面對眼前這個博學的書生,自己腦袋里的東西可能不夠用。

  “我習理學,知理為萬物,曉理必要格物致知,但是多年下來,圣人未成,卻只得固心性,多有沖突,百思不解!

  又習心學,陽明先生言: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致良知與知行合一皆有所得,卻一切喚作以心為重。

  如今研習古學,想從其中弄清原委,只是現在還差些火候,所以我想問李公子,你卻如何看?”

  李溫背起手來,仰起頭在路邊踱起步來,他想著該如何回答朱之瑜。

  在李溫看來,朱之瑜現在就是學問與現實社會的脫節,讓他陷入一種自我懷疑之中,急切的想從各種學說里尋找答案。

  更簡單的說,朱之瑜發現了現在各種理論,已經不符合如今社會的發展要求,他想弄明白是什么原因,去如何解決!

  “莫說朱公子,就連我也常常疑惑,自己所學,卻無法解答日常之困惑。待我放下書本,走上街頭,卻有所得,淺顯之見說與朱公子聽聽。

  孟子曰人性本善,荀子言人性本惡,皆言人之本性,卻不言外物之影響,我曾聽聞這樣一則故事,有言山中有狼,狼下山為禍,百姓憤然,集而打狼,尋至山中,得狼窩,齊而殺狼,然在狼窩中尋得一幼兒,年約四歲,此幼兒不能言人語,卻如狼嚎,不能起身奔走,四肢矯健,爬行如飛,這幼兒就如灰狼,百姓曰之狼孩!

  狼孩本為人,可為何不言人語?不直立而行?那人之本性該做何解?聞此故事,我有想,這幼兒不言人語,不直立而行,皆是因為他生來與狼為伍,以狼為己,故習性皆似狼,可知外界之物對人之本性有所影響,幼兒出生,人性本無,皆以外之影響!”

  朱之瑜聽得認真,更是邊聽邊思索,“李公子,繼續說下去!”

  李溫點點頭,繼續說道:“程朱理學,言理為萬物,格物致知,看似有所發展,實則走向偏頗,格物致知追求窮天理,明人倫,講圣言,通事故,所講皆為人事,全無格物,將人之本性禁錮,不思時世之進步,皆為人上之喜,所以如今科舉之學喜之!”

  “而心學更甚,夫萬事萬物之理不外于吾心,這話說出來,太計較人本之重,輕視外物了。

  以我之見,這世事萬物可不由得人而定,荀子有言: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只要跳脫人,想必有所得!”

  李溫只能解釋到這里,他不敢說得太多,明代中國還是儒學下的唯心主意,跟他們談唯物主義還有些早吧!

  朱之瑜沉浸在李溫所言之中,輕輕點頭,又微微搖頭,“以李公子之意,難道這世上有鬼神?”

  李溫哭笑不得,自己說不要總在人的身上找問題,尋原因,卻讓他想到鬼神。

  “非也,朱公子差矣!世上有沒有鬼神我卻不知,那都是些故事。我所說之意,這世上除人之外還有萬物啊?草木土石,飛禽走獸,若是無人,這些東西就不存在了么?君不見東方滄海,那大海就不在了么?白日你不見那星辰,那星辰就不在了么?非也,不是萬物不在,它們一直在,跟你看與不看,想與不想是無任何關系的!”

  朱之瑜恍然大悟,眼中閃亮!

  “李公子所言當如醍醐灌頂,我有所得,眼前好似出現了一扇門,只待我去打開它,多謝李公子賜教!”

  說著朱之瑜對著李溫深鞠一躬,炙熱的眼神中容不得其他之物。

  說話的時候,一列車馬隊路過,那馬夫打聽到這車馬正是去往余姚,也答應可捎上朱之瑜去往余姚。

  “李公子就此別過,今日之言在下受益匪淺,待我學的通透,再見公子!”

  朱之瑜對著李溫又是一施禮,李溫回禮,他卻對這個朱之瑜只當做一個做學問的書生,未來能不能再見真是說不好。

  朱之瑜跟著車馬對返回到余姚家中,此次回來本是探親,稍待幾日還要回去松江做學問,可此次見到李溫,讓他看到了一扇門。

  幾夜未睡,朱之瑜決定不再去往松江,提筆寫了兩封信,一封給自己的哥哥朱啟明,另一封給自己的老師鯢淵先生。

  自打父親去世,家道中落,朱之瑜家中還有幾畝薄田。他道別母親,離開家中,親自動手在田邊搭起茅草木棚,一木一草都是自己用斧砍刀割而得。

  陪伴朱之瑜的只有一只撿到的黃狗,黃狗用嘴刁來木枝,或是野兔,當做一人一狗的餐飯。

  從生疏到熟練,只是十天半月的時間,搭起了茅草木棚,與黃狗生活一處,白天耕種打理薄田,晚上用來讀書,過起了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日子。

  時間一點一滴的流走,種花打魚,割草砍柴,一個書生變成一個動手的老農,把的砍來的木柴背到縣城里賣掉。

  農具壞了,他就跟著鐵匠學習打鋤頭,茅草屋中少了用具,他就跟著木匠學做板凳。

  周圍人聚在一起對他指指點點,皆言他讀書讀傻了,或是白讀那么多年的書,他身邊只有一只黃狗陪伴左右。

  后來他又與附近農戶交流,一個沒有架子的讀書人,識文斷字又知曉農事,得到農戶的認可,從此除了那只不離不棄的黃狗,他又多了很多農戶朋友。

  日月流轉,秋去冬來,白雪洋洋灑灑,偎依在一起的黃狗,溫暖的火盆,書自然放不下,勞作更不能放下,拾柴砍柴。即使寒風吹紅了臉,即使白雪冷了茅草屋,他都不曾放棄。

  日日夜夜,在行動與讀書中去打開那扇門,直到有一天,在白雪皚皚夜晚中,他打開了那扇門。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如往常一樣早起,吃過早飯,收拾好行囊,在黃狗的陪伴下,點燃自己親手搭建的茅草屋,火光映耀在臉上,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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