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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雖千萬人吾往矣

  王鰲府外雖然門不停賓,但是府內卻是門可羅雀,僅僅有王鰲和吏部左侍郎許載榮,此人是王鰲的弟子,正在與王鰲商議出任云南新平的流官人選。

  “恩師,不如就讓這翰林編修隋南去吧,此人在翰林院內樹敵眾多,不易相與,若是讓他去,斷沒有人會阻攔。”

  聽了自己學生的話,王鰲有幾分不悅了:“我等舉的是賢良,況且此去是為官,又不是流放,你又何必說這些話!”

  自己恩師向來為人正直,所以陛下讓他擔任吏部天官也是不無道理的,被訓斥之后,許載榮也不敢多言了。

  “進之啊,你不知道,這隋南之所以等評不佳,全是因為此人不肯輕易參與朝廷黨派,所以才被孤立了。并且據老夫所知,此人是個大大的孝子,家里只有一位七十多歲的老母在世了,實乃于心不忍啊!”王鰲捋了捋自己的長須,帶著幾分嘆息道。

  “那這工科給事中曹汝呢?此人曾三次封還陛下奏疏,為人剛直,到了地方定是一任好官。”

  “這曹汝乃是內閣李公的子侄,李公已經來跟老夫知會過了。”在親情面前,李東陽也無法保持一貫的公正。但這也是人之常情,畢竟那個時代的云貴地區,無異于流放千里,去了以后就是九死一生。

  就這樣,王鰲和弟子商議到了子夜三點多,自然沒有一個滿意的人選,眼看著天就要亮了,一道聲音劃破了夜幕。

  “父親,兒子去吧。”

  說話的是王鰲的長子,今年剛剛二十八歲,此人自幼喜愛書法和纂刻,但無奈做不得一手好文章,所以科舉之途不是很順利。后來以父蔭為官,由中書舍人擢太常寺右少卿。

  說白了就是一個不愛學習的人,因為父親比較厲害,被授予了一個負責宗廟禮儀和祭祀的從四品閑職。但是閑也有閑的好處,王延喆因此成為了纂刻大家,以刻印精良著稱。歷史上偽清著名版本學家葉德輝稱其“明人刻書之珍品”。

  聽聲音王鰲就知道是自己那個不爭氣的長子,頭也懶得抬一下,揮揮手示意其滾回去睡覺。

  但王延喆并非是開玩笑,也不是一時興起,走過來就跪在了父親的面前。

  “父親,子貞知道自己讀書不成,學藝不精,有辱門楣,憑借著父親的恩蔭才得了一個從四品的閑職。父親這么多年來雖然沒有怪過我,但是兒子知道自己辜負了父親的期望,今有機會外放一番,磨練歸來也不至于再辱沒了我王家的門楣了。”說完王延喆就拜倒在王鰲的跟前。

  “你這逆子!老夫何時怪罪過你,何時又說過你辱沒了我王家的門楣!你可知那云南是什么地方!虎狼環伺,重檐疊嶂,瘴氣漫天,百姓不甚開化,此去就是十死無生!”王鰲看著眼前的兒子,雖然有幾分感動,但也絕不會讓自己的骨肉以身犯險。

  這許載榮乃是自己的親信,父子二人自然不用有過多的避諱。

  “子貞啊,你父親說的對,你要是去了,你的父母以后怎么辦啊?誰來給他們養老送終呢?你雖然不喜歡讀書,但是你的書法和纂刻技藝都在我們之上,人各有所長,你就回去睡覺吧,這里有我和王師傅呢。”雖然許載榮是王鰲的弟子,但卻比王延喆大了近二十歲,再加之相識多年,所以稱他的表字也不無道理。

  “父親,許叔,子貞所言并非一時興起。那云貴之地雖險,但也有人居住,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是我大明的子民啊。”

  “況且我的好友王伯安不也在那貴州龍場待過幾年嗎,他王伯安做的,我王子貞為何做不得!”

  王鰲和王華乃是世交,所以王延喆和王守仁自幼就是好朋友,加上兩人都不受世俗禮法約束,都是別人眼中的“怪人”,所以二人更是知己,借用后世的話也可以說是鐵子。

  “兒雖然學藝不精,但是道理還是懂的。”

  “自幼父親便讓我讀那圣賢之書,那亞圣可以說出“道之所存,雖千萬人吾往矣;情之所鐘,世俗禮易如糞土;興之所在,與君痛飲三百杯”的話語,我又為何不能做呢!”

  “那孔圣人也說過“知其不可而為之!”況且不就此去三年,又有何不可為之!”王延喆把自己的肺腑之言吐了出來,覺得心中暢快了不少。

  “子貞啊,你的心志,為父是知道的,可是這流官只是陛下的一個試點,為父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這流官就是一個犧牲品,其中艱難不是你所能想象的。”王鰲看著眼前這個不爭氣的臭小子,有些動容。

  “父親,大丈夫無他志略,猶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硯間乎!兒雖然喜好字畫,但更想造福一方!況且伯安去龍場的時候可是什么都沒有的,兒好歹還有朝廷,有父親的支持,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你,可想好了?”王鰲的聲音有些哽咽了。

  “孩兒不孝,不能近守雙親,還望父親成全。”王延喆拜倒了下來,眼淚也不自覺的往下流。

  他自己也知道,此次去了,很有可能再也不能與父母相見,不能與好友相約,甚至不能再活著過來。但就為了自己和伯安小時候的共同理想,縱是死,也無悔矣。

  “那就,去吧。”王鰲也閉上了眼,聲音漸漸沙啞。誰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其實只是未到傷心處罷了。

  許載榮也不好打擾父子二人,過去將跪在地上的王延喆扶了起來,跟兩人知會了一聲,就輕輕地退出了王府。

  “去將你的母親叫起來吧,你親自與她說。為父開不了口。”廳內只有父子二人了,自然再沒有那么多的顧忌,父子二人相視,哭了起來。

  第二天,王鰲派自己的長子王延喆出任云南新平的流官一事,令朝野震動,紛紛贊嘆王鰲和王延喆的“地道”和偉大,暗地里那些曾去或者想去王鰲府上求情的人都暗自羞愧。

  朱厚照也被震驚了,他沒想到自己的一個決策居然拆散了原本相安無事的一家人,也沒想到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如此崇高覺悟,如此愿意犧牲的人。

  畢竟,此時的云貴地區可不同于后世的旅游城市,而是實實在在的生死之地,除了當地的原住居民以外,就只剩下兩種人了。一種是被流放的犯人,一種就是得罪了人被踢出中樞的官員。說句難聽的,會主動去這個地方的也只有兩種人。一種是腦子被驢踢了的,一種就是圣人,或者說圣賢之人。

  本來今日是沒有朝會的,但是朱厚照為此特地召集了文武百官,竟然誰也沒有缺席,大家都知道,這是為王延喆舉行的送別會,或者說是…追悼會。

  朱厚照高坐在奉天殿的龍椅上,高聲問:“太常寺右少卿王延喆可在?”

  “臣在。”王延喆應聲出列。

  看著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頂級官二代”,朱厚照心中也是五味雜陳,沉默了片刻開口問:“你可知此去是去哪?”

  “云南新平。”

  “你可知當地條件如何?”

  “臣翻閱典籍,書上說此地瘴氣漫天,蛇蟲雜居,虎狼環伺。”

  “你可知此去會怎樣?”

  “三年若滿,回京述職。三年未滿,尸骨還鄉。”

  “所此去不回呢?”

  “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

  聽著君臣二人的對奏,百官們的一股敬意油然而生,眼前這個讀書不成的王延喆,不再是那個臭小子了,而是自己在圣賢書中才能見到的,想到的圣賢之人。

  “王鰲,朕讓你選流官一人,佐官二人,為何只有選出王延喆一人?莫非這世上,這朝中,有三個王延喆嗎?”

  父子二人都知道這是陛下在關心自己,王延喆也不讓父親為難,當即拜倒:“回陛下,此乃臣一人之意。若是此去不可為,又何故搭上兩人性命,若是可為,臣一人亦可為之!”

  聽聽人家說的話,雖然沒有引經據典,但是人人都愛聽,畢竟送死的又不是自己,花花轎子人人抬,朝堂諸公頓時人人稱贊父子二人深明大義。

  “罷了,既然你愿意,那朕也不攔你了。綬原太常寺右少卿王延喆云南新平流官之職,品銜三品,為期三年。特賜其錦衣衛十人一同上任,望其保重自身,為官有方。”

  聽到朱厚照恩賜“天子親軍”,父子二人紛紛大喜。暫且不提這十名錦衣衛的武藝可以保證王延喆的安全,更重要的是這代表著一種態度,一種陛下的態度,到時候若是有人想要輕舉妄動,也得掂量掂量這背后的人。

  “王延喆,此去希望你能保重,三年之后,朕必有重用!”朱厚照對這種腦子被驢踢了的人,不對,是圣賢之人是十分敬重的。

  “臣不負皇恩,請陛下放心。”

  “內閣當即委派黔國公沐昆調兵三千到云南新平附近駐扎,防止有人異動。再將改土歸流之事告知云南上下官員,令其為王卿家掃清障礙!”

  “臣等遵旨。”王延喆也是幾位內閣大學士看著長大的子侄一輩,況且如此深明大義之人,內閣自然要為其大開綠燈。

  “王延喆,散朝以后到朕的豹房來一趟,朕有事情交代。”

  就這樣,王延喆成了除了六部尚書和內閣大學士之外,唯一有機會有資格進入朱厚照豹房的外臣。懷著緊張和震驚的心情,王延喆踏入了這個自己不敢望更不敢及的地方。

  “朕聽說你也喜歡刻章,真是巧啊,朕也喜歡。”讓劉瑾給王延喆坐下以后,朱厚照看著這個“大人物”笑瞇瞇的說。

  “陛下之技,臣不敢及。”

  “達者為師嘛,何必如此拘束,朕這里有幾枚自己刻的章,給你看看。”

  接過劉瑾遞過來的一大串印章,王延喆一頭霧水的看了起來。

  第一枚是“天下兵馬大元帥”,第二枚是皇帝的私印“奉天承運”,第三枚是“大明皇室集團威震八方四海來潮董事長朱壽”,第四枚是“鎮國公”。王延喆的手不自覺地抖了起來。

  “怎么樣?刻的還可以吧。”朱厚照笑著問。

  “陛下珍寶,臣不敢…不敢視。”

  “朕倒是想和你切磋切磋,你隨便挑一枚,自己刻出來吧,工具豹房里都有。”

  聽了朱厚照的話,王延喆更是嚇得要哭了。無論在哪個時代,私刻官印都是犯法的,更別說還是皇帝的印章了。

  朱厚照見狀走了過了,在王延喆耳邊低語:“自己選一枚刻出來,到地方以后朕只準你用一次,用來保命,也算是朕報答了王師傅三朝老臣的恩情了。此事萬萬不得讓人所知,不然朕可保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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