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一步踏入浩蕩長河中的男人忽然停步。
他的腦海中漸漸浮現出黎秋生的面貌。
總算想起先前見到身后之人時,為何會覺得格外眼熟。
那張臉竟與黎秋生有著六七分的相似。
一想起那自稱他小弟,十分擅長打蛇上棍的家伙,他又忍不住有些頭疼。
只是繼而聯想到幾人間的關系與輩分…
他的臉色漸漸變黑。
冷哼一聲。
揚長而去。
曾被視為世間奇景之一的云上天國,在這一日被徹底打爛。
滿天縹緲云海,只剩下絲絲縷縷的云絮在固執地飄蕩。
黎秋生笑容滿面,眼底則滿是警惕之色。
此時站在他身前的,除去從無間云海內救出的女子從神,以及正好遠道而來的安格烈,還有一群自稱舊日神靈的古怪老男人們。
一身暗金色長袍的赫爾賽斯,笑容殷勤而燦爛,在黎秋生身邊不住地噓寒問暖。
這位自地獄脫困而出的舊日偽神,自從北境大戰落幕后,就領著一幫同伙在現世四境內晃悠,行蹤神秘。
赫爾賽斯悄悄打量著黎秋生的容貌,心中一陣心悸。
這張臉與地獄深處的那尊殘缺雕像實在是太像了…
他搓了搓手,提醒道:“殿下可還記得那位第一使徒?”
還在糾結、警惕于赫爾賽斯一行人出現的黎秋生,眼中微露茫然,而后頗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前者。
昔年他與自家大哥在魔都一見投緣,相見恨晚,當即就互稱兄弟,攜手抗敵,只是最后被那位第一使徒給堵了門。
黎秋生眼眸微瞇,警惕之意愈發濃郁,皮笑肉不笑地看著赫爾賽斯。
當日那第一使徒其實并未害他,反而將部分命運神權交到了他的手中,并約定了一道承諾。
如今看來,那位第一使徒之所以如此做,是因為眼前這位?
當年那筆賬難不成也要欠在他頭上?
畢竟所謂的七大使徒,正是地獄間舊神的人間代行者。
而這幾位先前出現的時機未免也太巧了,恰好就在他與四弟聯手對敵,險些被敵人反殺的時候。
說一聲雪中送炭絕不為過。
赫爾賽斯絲毫不將黎秋生那都滿溢在臉龐上的警惕當回事,笑臉相迎道:
“想來殿下應該沒忘記當初的承諾?”
當年借西琉斯·塞恩之手,將那部分命運神權送到黎秋生手中,其實只是他赫爾賽斯一生中無數下注中的一手重注。
在當時來看,這一注無疑是一次豪賭。
畢竟那半成命運神權可謂是他此生所掌握的最珍惜之物。
可如今來看…
卻是他赫爾賽斯這一輩子的高光時刻!
黎秋生忽然問道:“你為何叫我殿下?”
赫爾賽斯瞪大眼道:“難道西琉斯沒和您說?真是該死!趕明要是讓我碰到那家伙,絕對揍他一頓給您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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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這位舊日偽神憤憤不平,煞有其事的模樣,黎秋生心中愈發怪異。
這位這般討好于他,究竟是為何?
難不成是因大哥的緣故?
唔…這倒是解釋通了!
嘖嘖,果然還是大哥有面兒!
“非是赫爾賽斯挾恩圖報,在下也決然不敢有此念頭,只是想請神子殿下去一個地方,見見一個人。”
這位衣冠楚楚,外貌英俊,賣相其實極為不錯的男人微笑說道,神色誠懇而真摯。
黎秋生下意識一愣。
神子殿下?
當日在魔都內,那位第一使徒好像也是如此稱呼自己的。
可為何會是神子?
神靈之子?
自己難不成是那幾位在世真神的子嗣?
這,這…
那這自己和大哥的輩分不就亂了嗎?!
聽說大哥當年可是將那位天國源頭視作妹妹的!
很難理解這一刻黎秋生心中的第一反應竟是如此。
望著鎖緊眉宇的神子殿下,赫爾賽斯小心翼翼道:
“殿下放心,我等絕無害人之心,此去途中還有位您的親人在等待您。”
回過神的黎秋生神色一頓,小聲問道:“那六位中哪位是我的親人?”
赫爾賽斯微微皺眉。
那六位?
哪六位?
怎么會有六位?
等他反應過來后,不禁目色古怪,無奈道:
“殿下何苦如此輕賤自己?那六位不過得了先天之利,占據天時地利罷了。
說的直白些,若殿下只是他們幾位的子嗣,也配擔得起我赫爾賽斯一聲殿下之稱?”
事實上,成道于上一紀元,最終被囚于地獄中的所有偽神,無一信仰那幾位在世真神。
單是他們自稱神靈,就足以說明他們認為自身在某些方面,已能和那幾位真神平起平坐。
哪怕是被諸位真神赦封的主君,更多的,也只是視那幾位真神為領路人、前輩,而非是尊崇信仰的神靈。
到了這一步,雙方間的境界其實所差無幾,差距源于手握的權柄大小。
而作為這方世界的先天神圣,蓋亞等人早已將這世間的重要權柄盡數握于手中,以此為立身之基。
這也是造成雙方間境界差距不大,但戰力差距懸殊的根本原因。
黎秋生訥訥道:“聽你的口氣,你很看不起那幾位?”
赫爾賽斯眼中閃爍著譏諷之色,輕笑道:
“雖說聽上去可能有些酸,可在我等看來,那幾位不過是出生的早些,得天時庇護罷了。
這等先天神圣既無悲憫眾生之情,也未對這世界萬靈有何等像樣的庇護,反而是無限索取,常年避世于根源之海,創下序列之路也是為了自身道途。
尤其是那位大地之母。
那位大地之母自視甚高,視自身為世界守護者,卻視萬靈眾生為腐朽蛀空樹干的蛀蟲。
她可以為這方世界犧牲自我,卻絕無可能為這眾生萬靈犧牲自我。
如此,也配讓我等心生敬仰,奉為心中神靈?”
赫爾賽斯淡漠說道,聲音如靜默了萬年的冰山般堅硬冰冷。
神靈視眾生如螻蟻。
萬靈自無尊崇神靈之心。
而他赫爾賽斯之所以心甘情愿地尊稱身前的年輕人一聲殿下——
一是對方背景實在高不可攀,遠超他們所能想象到的極限,那是觸及“偉大”概念的存在!
二則是眼前人的那位“遠親”,對自己這些人有大恩不說,更是這世間少有的愿意庇護萬靈的神明之一。
安第斯·諾戈爾曼。
被這方世界的生靈稱為地獄之主。
在千年前收容了他們所有人,庇護了他們千年,也囚禁了他們千年的男人。
而這一位存在,卻自稱是眼前年輕人的晚輩。
毫不避諱的說,其實第一條以及那位的自稱,才是最關鍵的決定因素。
對此赫爾賽斯沒有半點心理負擔。
這不平等的世界,所論的終究是拳頭大小。
若那大地之母的境界高他赫爾賽斯數重,一道目光便可將他碾死,他赫爾賽斯可還有膽量說對方不過是出生的早些,得天時庇護這類話語?
怕是屁都不敢放一個。
即便沒有敬,也當有畏和懼!
黎秋生摩挲著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對方的話他是聽懂了,只是隱隱有些不以為然。
說什么悲憫眾生之情,對萬靈未有庇護…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那七位使徒的存在,就是要以血祭的方式打開地獄大門,讓這些舊日神靈從中走出!
當日魔都就是一案例。
這位似乎也沒比那幾位好到哪里去。
心中如此想,黎秋生卻未道出口,只是目光游離不定,敷衍地點頭應和著。
赫爾賽斯看出了這位的心不在焉,知曉自己若再不拿出點“猛料”,殿下恐怕是絕對不會跟自己走的。
而自己又偏偏無半點可能對他實施任何非正常手段。
“殿下盡管放心隨我等前去,此間事自有我親自下場,為您頂上。”
“等到了地方,見了您的那位親人,您自然知曉其中一切種種。”
看著面前苦口婆心的赫爾賽斯,黎秋生心中卻是警鈴大作,狀若隨意道:
“你為我頂上?頂哪去?”
赫爾賽斯面露微笑,道:
“在下昔年頑劣,倒是被不少人稱為欺詐之神,殿下若不信,可求證于安格烈冕下。”
“忽悠一位來自界外的跌境神明,在下應該比殿下更為合適。”
站在一側,沉默地與女人對視的安格烈漠然點頭。
昔年他執掌天國神系之時,正是這位欺詐之神的活躍期。
不談正面戰力,旁門左道什么的,這位可謂是十分精擅。
黎秋生目光閃動,對方竟真的知曉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他通過命運的長河確定了此地將有一位來自界外的“偷渡”神明,因此早早來到此地等待。
而在原有的命運軌跡中,那位來自大虛空的神明,將在一段不可描述的經歷后成為他的頭號小弟,金牌打手。
這種收小弟的活怎么可能拱手讓給別人!
正待找個理由拒絕,黎秋生忽然鎖定赫爾賽斯的右手,面色一變。
“殿下,時間不多了,那位存在沒有時間讓您繼續‘玩’下去了。”
“好在來前我等就知殿下不是這么容易說服的,事先做了些準備。”
赫爾賽斯嘆氣,無奈地望向黎秋生。
他抬起攤開的右手中,靜靜躺著一枚棱形的無色寶石。
黎秋生心神驚悸,抬頭看到了對方臉上的古怪笑容。
“殿下,別擔心,很快的。”
當黎秋生與棱形無色寶石一同消失后。
赫爾賽斯雙手狠狠搓了搓臉,更換了另一幅容貌。
他凝水成鏡,對著鏡中打量了會,滿意地散去了身前水鏡。
忽悠一位來自界外的神明,可不是一件易事,準備還是要做好的。
他右手一拂,七枚色彩各異,形狀各異的晶瑩結晶體一一浮現在他的面前。
它們的色澤昏暗而深邃,沒有一絲可稱絢麗的光彩。
七種分別名為:傲慢、嫉妒、憤怒、懶惰、貪婪、暴食、的奇異神權匯聚在這狹小的空間。
最終七枚結晶體一一融合凝聚,凝結成一枚無色透明的純凈結晶。
赫爾賽斯小心翼翼地將懸浮在空中,靜止不動的無色結晶放入一只石罐當中。
最后他又將石罐小心封存,才緩緩松了口氣。
自從地獄脫身而出后,他便按照古老的壁畫所示,奔波于現世四境,尋覓七使徒的蹤跡,收回外放的七種神權碎片。
世人皆知七使徒是他們這些被囚于地獄中的舊神所搗鼓出的玩意。
但事實上七使徒最初的出現與他們毫無關聯。
那是界外神靈埋下的伏手,最終落入了他們的手中。
赫爾賽斯原本以為這就是那些外神的手筆,后來才知,這其實是境外破碎海幕后之人的手筆。
而原本在見識到雙方懸殊之差,有心投入破碎海陣營的赫爾賽斯,卻在走入地獄深處的遺跡,見到那些古老的壁畫以及那尊偉岸的雕像后…
徹底扭轉了想法。
那位破碎海背后的存在固然同樣“偉大”,可一介藏頭露尾的存在,也配與他們天命神系的神主交鋒?!
哪怕前者成道之日早上百萬年,也不過是荒度光陰罷了!
一想到迷境深處的那尊偉大雕像,赫爾賽斯的瞳孔中便燃燒著灼熱的火光。
他一生所求的,正是這種將世事算了個通透,萬千變化皆在掌中的境界!
而那位天命神主,更是完美符合他赫爾賽斯對于一位偉大神靈的期盼!
等到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之際。
恢復冷靜的赫爾賽斯,側身瞥了眼一直處于沉默對峙狀態的“母子倆”。
少年的目光固執而倔強,女人則是癡癡地注視著前者,不曾轉移半分視線,眼中只有無盡的柔情與愛意。
嘖嘖,又是一筆糊涂賬。
可也正是這對母子,徹底掀翻了某些人的棋局,開創了屬于這座世界的第一場黃昏之日。
打碎了他們這些“偽神”的神靈美夢。
也讓無盡林立在眾生頭頂的偽神如雨落下,一一隕落。
更讓境外神靈的入侵真正曝光在他們的眼中!
此界歷代強者當中,這位天國的第二主君,足以排進他赫爾賽斯最敬佩的前五人當中。
赫爾賽斯揉了揉下巴,沉默無言,目光怔怔出神。
當神靈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生殺予奪,盡握在手。
僅是這八字,似乎也遠不足以道出神靈之“美”。
若非如此,他們又怎會沉醉其中不可自拔,甚至為此背上了“偽神”之名?
仿佛只要坐上了那個位置,就和腳下的萬靈,曾經的同族,徹底劃上了一條界限分明的鴻溝。
自此,“我”不復“我”。
那種大權在握,天下歸服的感覺,那種被神性侵染卻情不自禁地沉醉其中的滋味,赫爾賽斯永生永世都無法忘懷。
他甚至懷疑如果重來一次,此刻的自己是否有抵御這種侵染的力量與意志?
答案讓他背生冷汗。
在那個時代,不知有多少高位者前仆后繼,只為點燃神火,成就偽神之位。
而安格烈的出現與崛起,以及最終的掀桌,撕開最后的面皮,給了他們當頭一棒。
那位大人的出現,更是在千年前徹底結束了這一錯誤而混亂的時代。
想到此處,赫爾賽斯回過了神。
他望向天幕的目光充滿了敬畏與茫然。
如果那些壁畫無錯的話,凌駕在群星之上的至上存在,為何會降臨在這個世界,與他們這些凡靈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