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諸王中的中年男子冷眼旁觀場中一切。
眼前之景雖然出乎預料,直接導致大半計劃胎死腹中,但他們也并非沒有準備。
統治這方世界萬年之久的諸神的確不是易于之輩。
他們唯一算錯的,就是沒想到諸神此次竟會如此果斷和大手筆。
拋棄百年后更進一步的契機,面對所有不落巔峰開放根源之海,任由后者掠奪原屬于祂們的機緣。
局勢既已發展到這一地步,那么接下來,他們也要為此大幅度調整計劃目標。
中年男子側頭,與人海中的一名女子交換了目光,而后不可察地微微頷首。
那女子戴著一層面紗,將面容遮擋的嚴嚴實實。
在得了那位虛先生的授意后,她深深吸了口氣,猛地起身,一把揭下了自己的面紗。
“請諸位主君為我類人同盟做主!”
凄厲絕望的聲音驟然劃破大殿的上空。
跟隨自己父親而來的雷亞正坐在席位上,神色一怔,只覺聲音有點耳熟。
他循聲而去,面色猛地一變。
那女子竟然就是之前接近過他的喬洛斯?!
為類人同盟做主?
為何會是為類人同盟做主?
對了,之前二叔走前曾言陛下準備直接去類人同盟走一遭,難道是出什么事了?
揭下面紗的喬洛斯面色凄苦無比,原本美麗的面容上滿是一道道傷疤,丑陋無比。
“我類人同盟三十億同胞盡數慘死,十七座海域無一生靈存活,所有族群慘遭族滅,請諸位主君為我類人同盟做主!”
她仿若無助地跪坐在地,捂面而泣,聲音嘶啞而凄厲。
“你是類人同盟的人?類人同盟怎么了?這等玩笑你可開不起!”
“這女娃似乎是,似乎是斯卡蒙家族的人?她祖父我認識!”
“對了,說起來此次大會,為何沒見到類人同盟的代表?”
“難道真出事了?!”
喬洛斯道出的話也讓在場所有人轟然一震。
在場諸王再度陷入了議論,也有不少人認出了喬洛斯的身份。
類人同盟雖內部不和,紛爭眾多,但好歹也屬于圣族級的勢力,怎么會被人直接滅族了?
這種級別的戰爭,注定轟動各方,可他們此前卻沒有得到任何消息!
臺上負責主持大會的祭司面色一變,下意識轉頭望向紀長安的方向。
神殿之前就從紀長安那得知了類人同盟慘遭族滅的消息。
但因為大會即將開始,神殿強行將這則消息壓蓋了下來,下達了封鎖令,不愿在此時掀起太大的風波,可沒想到類人同盟竟還有幸存者來到了這場大會…
這位祭司忽然愣住,神色驚疑不定——
只見紀長安面色不改,反而目含鼓勵地看向那正凄慘哭訴的女子。
這位神殿祭司忍不住腦子一懵。
難道這女子其實是這位陛下預先準備的?
可究竟是為何呢?
紀長安目光充滿鼓勵地望向那女子,而后又偏頭看向克洛斯的方向。
克洛斯剛欲開口,就見他的目光掃來,不得不閉口,笑容溫和地望去。
紀長安含笑與他對望,卻絲毫沒有轉移視線的意思,這讓克洛斯不由心中皺眉。
這位是看出了什么,存心不讓自己開口?
這斯卡蒙家族的女子的出現算不上什么,只是他們計劃的一枚問路石,想借此看看紀長安在某些方面的態度,以此繼續下面的計劃。
當然,若是真能為這位添上一層污名,那自是白賺的。
只可惜這種可能其實微乎其微。
克洛斯眼中眸光不定,主動開口道:
“不知群星陛下如何看待此事?”
當主君間的對話傳來,臺下諸王的聲音逐漸變得輕微窸窣,直至徹底消失。
紀長安輕笑道:“巧了,來此前我特意去了趟類人同盟,本想找斯卡蒙家族問些話,誰知就只見到了一片廢墟。”
臺下的喬洛斯突然激動,她顫巍著舉起手指向紀長安。
“是…”
本冷眼旁觀一切,尤其注重觀察紀長安眉宇神態的虛先生突然驚怒交加。
他下意識起身,又很快反應過來,強行中斷這一行為,再度坐下。
所幸周遭人的注意力都被喬洛斯背后之人吸引去,沒有注意到他的異常。
本激動開口的喬洛斯只說出了一個字,就被人當場打暈了過去。
從背后攙扶住喬洛斯的巨魔憨厚地朝臺上笑了笑,又不好意思地抬手撓著頭,甕聲甕氣道:
“還望幾位陛下見諒,這妮子家里遭受巨變,又被奸人所惑,而今有些神志不清,若是沖撞了諸位陛下,還請諸位陛下寬宏大量,憐她際遇凄慘。”
殿內所有人都愣愣地看著不知何時來到喬洛斯身后,一巴掌將其打暈的巨魔西爾,其中甚至有些人只覺腦海一片暈眩,反應不過來。
這家伙…這家伙怎么敢在諸位主君面前動手?
最重要的是,在場眾人都看出了此事之不對勁,有針對之嫌,疑似主君間的博弈。
他們如今自保都無暇,哪里還敢插手這件事當中,都在靜待著事件最終會醞釀成什么樣子。
可就在高潮將近之際,竟有人直接打暈喬洛斯,宛如從根源上一把將即將燃起的大火澆滅。
在虛先生的示意下,人群中很快有任怒聲呵斥道:
“主君面前你敢妄自出手?好大的膽!”
“你是她何人,敢在此時插手其中?!”
西爾眉宇一正,怒目望向出手之人,兇神惡煞道:
“我巨魔族與斯卡蒙家族是親家!這妮子當年出生時,老子還給她換過紙尿布呢!你說老子有沒有資格代她出面?”
親家…
附近諸位聽了這話,無不無言地打量起這家伙巨大的身形。
在西爾面前,喬洛斯身材體型纖細的不像話,就像一根稻草。
他們很好奇,當年斯卡蒙家族究竟是誰有這般膽量,和巨魔族的族人聯姻?
克洛斯深深地看了一眼西爾,最后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
“群星陛下既然到了現場,那不知場下那女子所言是否為真?”
紀長安嘆道:“放眼望去,天地一片血色,亡者無數。”
克洛斯神色凝重道:“那群星陛下可有查探,又有無發現?這等血腥之舉,究竟是何方勢力所為?”
紀長安淡淡道:“我一路深入,在途中發現一僥幸幸存下來的嬰兒,將他救起,而后又目睹有人在那方海域的深處布置血祭法陣,匯聚那方天地間的亡靈怨氣,成就自身。”
全場駭然。
類人同盟境域之內生靈何止億數,竟都化作亡靈,連死后都不得安寧,被人煉化怨氣成就自身?
造下這等殺孽行徑,與邪道何異?!
克洛斯皺眉道:“閣下發現了一男嬰?”
“不錯。”
克洛斯心中微震,搖頭輕嘆道:“不知閣下可有發現那布置血祭法陣之人是誰?”
“那人行事小心謹慎,坐鎮法陣中心的,僅是一道化身,被我斬于刀下。”
“能否通過對方的力量根底來追溯其源?”
“那人的分身,打開了死界大門。”
紀長安淡淡說道,卻讓大殿內死寂無聲。
在場中又有幾人不知,蓋亞序列第二主君冥君克洛斯的另一重身份,便是死界之主!
傳聞中,他是死界內誕生的第一個生靈,根源等同于先天神靈!
克洛斯沉默片刻,忽然輕笑道:
“難怪我觀群星陛下今日如此敵視我,原因竟是出自于此。可陛下長眠太久,不知這世間能打開死界之門的生靈,已有兩手之數。”
“死界早已不是我的私人領土了。”
場下有幾位明顯面色不好看起來,面面相覷。
他們就是克洛斯口中的那些生靈。
當年克洛斯受封于蓋亞序列第二主君之高位,而代價便是將死界權柄呈上給了蓋亞。
蓋亞開辟第二途徑之路,亦是將死界權柄“分享”給萬靈。
克洛斯口中能打開死界之門的生靈,正是走在冥土途徑上的高位者。
“克洛斯,你是何時蘇醒的?”
紀長安淡聲問道。
除去當世成就的主君之外,其余諸位主君幾乎都是紀暖樹在成就真神之位后,以一種近乎“復生”的手段將他們拉到此世。
而這當中。
克洛斯并不在這份名單上。
他是死界中誕生的第一個生靈,本質上他與黛薇兒等人屬于同一層次。
他本有資格成為這方世界的先天神圣,但卻因為某些原因步于神靈之前。
而即便未入神靈,他依舊擁有某些屬于神靈的特權。
譬如不死。
從某一層次來說,他與死界同在,哪怕失去了絕大多數權柄,但他依然與死界牢牢綁在一起。
他不會死去,只是礙于蓋亞的旨意沉眠于死界當中。
“大約是三十年前,群星陛下有何指教?”
克洛斯眉宇微挑,平靜答道。
“庫諾斯說,它在百年前感受到了你的氣息,你說究竟是它在騙我,還是你在騙我?”
依舊是淡漠到根本看不出任何態度的問話。
克洛斯強行壓下心中不悅,以同樣淡漠的口吻道:
“庫諾斯,吾之死敵也,言辭怎能輕信。”
紀長安不置可否,他又突然問道:“克洛斯,陰獸是從何而來的?”
臺下諸王早已被臺上的言辭爭鋒弄得膽戰心驚,只覺每一句中都暗藏著刀光劍影,隨時可能見血。
克洛斯皺眉道:“陰獸是死界獨有的造物,匯聚海量怨氣、死氣而生,閣下這是什么意思?”
紀長安依舊不緊不慢道:“那么怨氣與死氣又是從何而來?”
臺下的虛先生忽然心臟猛地一跳,一個驚人的猜測跳入他的腦海。
他的瞳孔驟然擴大,背部冷汗冒出。
可怎么可能?!
這位陛下怎么可能連這也猜得到?!
“我來告訴你。”
紀長安緩緩起身,卻沒有看向克洛斯,而是冷冷俯瞰臺下諸王,寒聲道:
“這世界生靈有悲有喜,自然有怨有悔。死后,就有了所謂的怨氣與死氣。”
“可這天地自有循環之道,便是怨氣、死氣也各有歸處,又為何會有海量怨氣、死氣堆積一處,導致陰獸這等孽物的誕生?”
“是戰爭!是殺戮!是爾等這些蠢物被他人挑撥而不自知,沉溺于無休止的戰爭,乃至以戰為習,以殺為榮!”
他的聲音驟然高昂,充斥著錚錚殺伐之氣!
他本在與克洛斯針鋒相對,卻在這一刻怒言呵斥臺下諸王!
“一群鼠目寸光的蠢貨天天打來打去,卻在以我界萬靈之血,養死界之兵戈,真是好本事,真是一群沒腦子的廢物!”
“一群被他人玩弄于掌心間不自知的蠢物!爾等有何顏面以列王自稱,以王者自居?!”
“廢物,統統都是一群廢物!”
“三年之后,若爾等還止不了兵戈,那孤便讓群星重現世間又有何妨?!”
“既然爾等掌不了這方世界,握不住手中權勢,那就讓孤來教你們該如何掌權!”
“三年后,世間但有戰火,孤要爾等人頭落地!”
偌大殿堂之內,落座著上千諸王,一人怒斥方遒。
阿爾弗雷德目光火熱無比地望著殿下,不,是陛下的身影!
那道存在于萬年前的身影,終于在此刻和身前之人重合,無有遺漏!
諸王死一般的沉寂。
有人嘴唇顫抖,想說些什么,卻發現喉嚨里怎么也吐不出一個字。
有人背生冷汗,仔細揣摩這番言語背后藏著的深意,只覺有一道龐大的陰影一直籠罩著這千年來的人世間,有大恐怖。
有人心悅誠服,覺得這才是主君之姿,自甘俯首稱臣。
克洛斯驚怒交加,甚至有一剎那頭暈目眩之感。
他強行忍住不適之感,起身厲聲呵斥,再無先前的風度,道:
“閣下這是何意?!”
嘀嗒。
水滴落于湖面之聲悄然響起在每一個人耳畔。
亦打斷了克洛斯的言語。
無數人低頭看去,恍若破曉之際生出的曙光流淌綻放在他們的腳下。
神圣于此刻降臨。
巍峨莊嚴的不朽國度冉冉浮現,重現世間。
諸王們震驚的發現,他們的身邊浮現出無數外貌各異的圣靈,祂們神態虔誠而恭敬,跪地而坐,雙手合十,如在侍奉著無上的神明!
早已烙印進時光長河中的圣歌再度從長河中流淌而出,那是記錄著不朽的篇章!
無盡星辰之輝光自金色國度內升起,如圣火被點燃,意味著戰爭拉開了序幕!
所有人下意識地仰望著臺上的那道身影。
有人怔然無言。
有人目光炙熱滾燙。
亦有人如墜冰窟。
那道立于神國之內,有如神靈般偉岸的身影。
他立于此間,哪怕是身邊七位主君亦黯然失色,失去所有光彩,無人可比擬。
西爾目光癡迷地望著入主神國的那位陛下。
他心中喃喃著原來這就是天下無敵。
克洛斯難以置信地望著身前這方被展開的神國,感受著無處不在的壓制。
他竟已踏足了真神之境?!
這一刻。
克洛斯忽然感到遍體冰涼,意識到了一個事實。
他真的敢,也真的有能力殺死自己!
可這塵世間,怎么可能誕生出一位后天神圣?!
怒斥諸王的男人腳踩一方神國,側身轉過頭來,望向克洛斯。
他的眼神遠比古井還要幽深難測,仿佛水至深處有蛟龍搖曳,沿井壁攀援而上,要探出頭顱擇人而噬。
此刻間。
他淡然問道:
“克洛斯,你想怎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