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長安望著遠處明亮璀璨的燈火,感受著冰涼的空氣進入肺部。
是前陣子動用主君權柄的后遺癥,導致自己的心境與當下又一次產生了割裂?
類似的情況其實在他接下屬于那個男人的部分遺產后就存在了,他也早已意識到,只是沒有什么解決的辦法。
歸根結底,還是他當前的位格與位階所差甚遠。
很容易被那份“遺產”,或是主君之位所牽動心神,受其影響,乃至是被“同化”。
按照自家神性的說法,若不是自己的“根底”扎實的可怕,遠遠超過了當前位階,瀛洲那一戰,他雖能取得同樣的戰果,但事后必將付出巨大的代價。
而奠定這一切的,正是身邊這位選擇犧牲自己一身精氣神,也要為他多增補幾分靈魂底蘊,助他打下夯實基礎的老人。
想到這里,紀長安不由面色復雜,輕聲道:
“顧爺爺,這趟回來后,我不想練拳了。”
本以為老人會因此而震怒,怒斥自己不求上進,又或是得了主君之位就看不起他了?
可顧老爺子卻只是嗯了一聲,不咸不淡道:
“不練就不練了,你不想練,老夫還不稀罕幫你練呢。”
原本準備好了另一套說辭,正待解釋的紀長安悻悻地收回了嗓子眼里的話語。
“顧爺爺接下來有什么打算嗎?”
他忽然問道,很想知道在目睹幽蘭前輩送的那份禮物后,顧老爺子會選擇如何做。
老人沉默了片刻,想起了打開木盒后,看到的那片早已枯黃的樹葉,與背后代表的含義。
那真是個…傻女人。
顧老爺子目光晦暗地眺望天邊那一線深色云海,嗓音低沉道:
“北境一行,老夫不會隨你去,也不會為你提供任何助力,因為這是屬于你的戰爭,老夫不會插手。”
“至于練拳,你方才即便不提練拳一事,老夫也會尋個時間告知你,接下來這等世間難尋的好事到此結束了。”
“‘吃’下了老夫兩成精氣神,很好,這是你的能耐。
原本打算與其任這一生能耐回歸根源之海,倒不如為你鋪下道路,只是如今,老夫終究還是沒忍住生出了些其他的心思。”
“本想就此落葉歸根,靜待魂歸根源那一日,可這世間,果然是事事不如人愿。”
“事事順遂?就這般難如登天?”
老人說到最后,眼含哂笑,言語冰冷而滿是自嘲。
回首往事,自己這一生,有人攔路,斬開便是,有人阻道,踏平即可,看似酣暢淋漓,享盡大自在大自由,走到巔峰后更是無拘無束,身無枷鎖,只遺憾于沒能尋覓到一位可堪敵人的對手…
可實際上呢?
道路之上,阻礙重重,自己有能力用拳頭砸穿一切阻攔之物,卻終究在某些事面前顯得徒勞無力。
事事順遂?
奢望罷了。
連最初之時所向往的“盡頭”都被阻斷,無緣王座之上。
只是原本覺得自己已經能坦然接受了這一切,決定魂歸根源之海的老人,卻突然發現,原來自己還不能就這樣離去。
最后。
老人目光淡漠,一錘定音道:
“十年之后,新賬舊賬一起算,老夫將親自出手,問拳于蓋亞序列源頭,看看這位大地之母,究竟是何等的高高在上!”
就在話語落時。
常人無法看見的沛然莫御的磅礴氣焰,宛若逆流而上的瀑布,震散了頭頂云海,如一道煌煌逆流而上的天瀑,直入青云!
仿若在彰顯著老人不可扭轉的決意。
紀長安心神一震,不僅是因這直沖云霄的恢弘氣魄,更是因為老人的話語。
顧爺爺是準備在臨死前向蓋亞發起挑戰?
可為何會是十年之后?
老人緩緩低下頭,望向身側的后輩,輕聲道:
“長安,老夫其實曾對你抱有大期待,也曾因你的渾渾噩噩而失望透頂過。
而現在,老夫想對你提一個要求,以長輩的身份。”
他們的目光對視著,彼此直視著對方的眼睛,坦然而沒有回避。
紀長安鄭重道:“顧爺爺請說。”
老人伸手指向遠方,道:
“老夫希望你能親自去走一走境外的世界,從此地出發,周游整座世界,用雙腳來丈量外面那座你曾看過的世界。”
“屆時,再來與老夫說上一句,這座世界原來也就如此。”
紀長安怔然許久,仰頭望向深淺不一的云線,笑道:
“好,聽顧爺爺這么一說,我也有些期待起來了!”
他的聲音被夜風吞沒,似乎被裹挾著飄蕩去往遠方的天幕。
聽到他的回應,老人竟是罕見地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他的目光同樣眺望遠方的天幕。
仿佛看到了自己昔年闖蕩境外時留下的數不勝數的足跡,又仿佛看到了一個與他當年極其相似的年輕人,即將踏上與他相仿的道路。
而這個年輕人的未來,注定要比前路斷絕的他,更加輝煌難測。
這就很好。
末了。
“北境一行,你準備如何做?哪怕蓋亞進入此間天地,會受到極大壓制,可終究是真身降臨,你準備拿什么與她對抗,救下你家的那位紀暖樹?”
顧老爺子隨口一問。
紀長安道:“有些眉目了,只是還需要和某人再確認一下。”
老人嗯了聲,又似笑非笑道:“長安,你可知當年老夫初見你之時,其實是抱著與你問拳的心思?
若沒有珞然妮子的存在,說不得當年的老夫真會逼迫你露出‘真身’。”
紀長安無奈道:“那我是得多謝顧爺爺這些年的‘不殺之恩’,還是要感謝珞然的存在?”
老人笑道:“還是感謝珞然妮子吧,若沒有她,老夫也不會遇到你。”
因為這句話,紀長安的腦海中不由浮現出三人初次見面時的畫面,眼中流露出緬懷之色。
記得那一天找到自己提出要租房的,其實不是顧爺爺,而是當時個頭和自己差不多,隱約還比自己稍稍高一些,穿著白色連衣裙的林珞然。
而那時候的顧爺爺,就站在林珞然的背后,雙手負后而立,身上衣服破破爛爛,就像是拾荒的老人,只是那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實在太過于濃郁,如同一尊門神。
在自己那個不靠譜的養父口中,顧爺爺和林珞然的來到,實屬意外中的意外。
可以說,若非是珞然,他們間確實將毫無瓜葛,沒有任何產生交集的可能,更不可能成為如今的長輩與晚輩的關系。
老人又突然問道:“長安,其實老夫還是很好奇,當年的你們,究竟走到了哪一步?”
早在百余年前便立于此世巔峰的老人,平生只剩下最后一個遺憾,那就是沒有一位足以讓他全力問拳之人。
他曾將這道遺憾寄托在即將回歸當世的那些至強者身上。
只可惜終究是時不待他。
即便是遇到了位列天國主君的長安,也因種種原因無緣得見舊時代的主君們,距離腳下之路的盡頭還差多遠。
紀長安微笑道:“想來,不會讓顧爺爺失望就是了。”
老人仰頭大笑。
能在自己面前說出這句話,這個昔年總是有些畏畏縮縮的年輕人,終于有了幾分天國主君應有的輕狂姿態。
星空下,被震散的夜云重新匯聚,在夜風中翻滾起伏。
一老一少并肩坐在天臺的邊緣,望著這座生活了六七年的城市。
在他們漫長的生命中,這段時間,也許只是一瞬,但在他們的生命軌跡上,卻留下了極深的烙印。
紀長安輕拍著大腿,不知覺中,身下這座曾住滿了人的公寓樓,竟已空蕩蕩。
夏花婆婆、小澄塘、林叔、安姨、李哥、周叔,還有珞然,這一個個熟悉的人,都已經踏上了各自的道路。
“顧爺爺,葉姚姐的身體狀態,還好嗎?”
他早已托人將自源家那得來的十數片金櫻早早送到了魔都,幾乎將源家的底子給抄空了。
“效果倒是比我想象的還要好,再過個一年左右,就能初步消化體內的神權碎片,勉強能醒過來。”
“還要一年嗎…”
紀長安輕聲喃喃。
他原本想著,等這次北境之行結束了,就帶著葉姚姐一同去境外走走。
比如先去安姨的新月之地逛逛,順帶看望下夏花婆婆,看看小澄塘是不是長大了些。
再然后,就去參加下那位海國之主舉辦的深淵拍賣會,見識見識境外的拍賣會上,究竟有怎樣的奇珍異寶。
只可惜,葉姚姐似乎趕不上他的這趟旅程了。
天臺之上,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一老一少靜靜地望著夜色下的城市,靜默良久。
其實紀長安還有許多問題想問身邊的老人。
譬如老人與齋藤幽蘭奶奶間的故事。
再譬如老人選擇十年后問拳蓋亞,是因為幽蘭奶奶嗎?
只是老人沒主動提,紀長安也就沒開口問。
有些事情,除了當事人外,注定不能是由他人先開口。
夜色漸深,夜風愈來愈大。
顧老爺子站起身,感慨著老嘍,背著手離開了天臺。
就在老人即將離開天臺時。
仍坐在天臺邊沿的紀長安回頭問道:“顧爺爺,在最早的那幾年里,我的身邊…”
“嗯。”
老人腳步未停,只是淡淡的應了一聲。
卻徑直回答了他未盡的問題,仿佛在他出口之際,就猜到了他要問什么。
這樣啊。
原來自己…從未孤身一人。
獨自坐在天臺的年輕人忽然側頭看了眼身邊空蕩蕩的位置。
笑容燦爛。
原來即便是那些他自以為是孤身一人的歲月里,也自始至終都有一個男人安靜地站在他的身邊,守望著他的成長。
紀長安緩慢闔眼。
心神在瞬間沉入深底,來到了神性的面前,開口道:
“那個家伙給我留下的禮物,在哪里?”
高坐神座的男人睜開眼,面色平靜,語氣淡淡道:
“你想好了?那家伙給你留下的禮物,可只有一份,你確定要將這份禮物用在接下來的北境之行?”
“需要想什么?”紀長安反問道,他的聲音在這一刻堅硬如鐵,淡漠道,“我最討厭別人搶走我的東西,奪走我的家人了。”
“僅僅一個月不到,就足以讓你將那個來到你身邊,目的不明的女孩,當成是家人?”
“一個月?不止的,遠遠不止的,我與那個孩子的羈絆,已經持續了近萬年。”
神座上的男人緩緩起身,望著下方那個與自己面容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年輕人,平淡道:
“看來你已經下定了決心,那我自是沒有阻攔你的理由,畢竟這是他留給你的東西。”
“只是紀長安,你知道他給你留下了什么嗎?”
紀長安道:“說實話,我也很好奇。”
那日自稱只是一道幻影的男人,在徹底消失前給他留下了一份禮物,
由神性所化的男人微笑道:
“這份禮物,就在此地。”
紀長安下意識轉頭望去。
視線所及之處,金色神威如汪洋般蔓延至不可視之地,無數凡靈虛影跪坐在地,虔誠而恭敬地參拜著至上神靈…
這是一座煌煌神國!
“他初生之時,數次面臨險境,我曾允諾他一次庇護,為他無條件出手一次,只是那家伙當時太過謹慎,總覺得我會害他,直至他走到此世巔峰,也未曾向我提出請求。”
“這一次庇護,也就一直留到了今日。”
“最后,他將這份庇護轉贈給了你,并希望我以‘借力’的方式庇護于你,而非親自出手,我答應了。”
“長安,這一次就讓你見識一下,我等真正手握的,是何等的權與力!”
從神位上緩步走下,來到紀長安身邊的男人著攬著他的肩膀,帶著他一路來到了——
神座之前!
“這便是我等擁有的神座,接下來的時間內,你能容納承載多少力量,都得看你自己。”
“長安,讓我看一看,登臨神座的你,究竟能做到怎樣的地步。”
屬于男人的低語聲回蕩在紀長安的耳畔。
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熟悉感如水流般滿溢在紀長安的靈魂中。
他伸出手。
牢牢握住了屬于他們的神權。
“最后一個問題,如果換成那個家伙,他會怎么做?”
依照約定,讓出了神座與神權掌控的男人微笑道:
“換做是他,用如今的話來說,那就是淦他娘的!”
很好。
不愧是他。
不愧是“我”!
盤坐天臺邊沿的紀長安猛然抬起頭。
雙眸炙熱無比地遙望北方。
那就讓我紀長安來見識見識,所謂的此世第一真神,究竟是何等的蒼天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