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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那些走到盡頭的故事啊 祝各位端午安康

  齋藤幽蘭下了車,站在候車臺上,氣息微喘。

  她望著站臺外水坑中濺起的水花,出神了好一會。

  也許是因為大限將至,她的狀態極差,只是走了幾步就感覺胸口悶,氣息紊亂,哪里有半點法外者應有的風采。

  其實距離她原有的大限還有大約兩年時間。

  只是在與武藏小次郎的一戰中動了根本,一身精氣神再也封鎖不住,如同開了閘門宣泄的洪水,浩蕩流逝之勢已然不可阻擋。

  現世四境的人類在體質上,終究比不得境外號稱繼承了星獸、舊神血脈的非人種族,就算能借封鎖自身精神氣的手段延長自身壽命。

  可這“鎖”一但被撬動,就會如泄洪之勢,再難重新加固封鎖。

  而這一切,齋藤幽蘭在事先就有所預見。

  也正是因此,她才會請求那個男人的晚輩在東京都內多留幾日,幫她捎上一份禮物。

  她已預料到了,這場由齋藤家掀起的瀛洲劫難,也是她死期將至之日。

  齋藤幽蘭失神了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突然回過神,望著眼前浩大的雨勢,與幾乎與簾幕無異的雨幕。

  忽然露出一抹極淡的笑意。

  猶記得那年相遇,瀛洲便是下著這樣的大雨。

  只是那時是初夏,滿街櫻花綻放,煞是美麗。

  淡粉的櫻花飄零在雨幕中,隨著雨水洋洋灑落,花瓣順著道路上的浩蕩流水流過他們的腳邊。

  天地間暴雨如注,可她低頭望著裹挾著花瓣的奔騰流水,又覺得世界如此安靜,安靜地好像只有他們兩個人。

  齋藤幽蘭撐起傘,步履蹣跚地踏入了候車臺下的道路。

  她抬頭望了眼不遠處的酒店。

  她從健次郎那得知了青云的學生如今正停留在那里。

  那是個不錯的孩子。

  雖說和當年的青云比起來霸道不顯,可卻極其溫柔,對待她這樣初次見面的陌生老人,也愿意坐下來耐心傾聽她的嘮嗑,答應她顯得有些過分的請求。

  他以后啊,想來會遇到一個極好的女孩。

  想到這里。

  老婦人微抿了抿嘴,竟是有些期待這樣的未來。

  只是末了,她又不免生出些沮喪和遺憾。

  長者對晚輩的最大希冀,無非是希望他們過得好,能少走彎路,能避過他們曾經遭遇過的不幸,能有幸福美滿的人生。

  只是這些東西,她似乎都已經沒有機會去見證了。

  齋藤幽蘭惋惜地想著。

  若是可能,她真想作為長安的長輩參加他的婚禮,看一看他遇到的,會是一個怎樣的女孩。

  等她走過候車臺與酒店的距離,大半衣衫都被雨水打濕。

  她腳步蹣跚地走上了酒店階梯,看到了已等候在那的晚輩。

  “我在窗邊看到了您,您這是…”

  提前下樓迎接這位長輩的紀長安望著她懷中的木盒,眼中閃過一絲釋然。

  這就是老人家準備讓自己捎給顧爺爺的禮物嗎?

  如此說來。

  老人家與自己的約定,就在今日。

  齋藤幽蘭愣了片刻,笑著上前伸手抓住了年輕人的手。

  她上下打量了紀長安一會,欣慰而又帶著些責怪道:

  “沒出事就好,你忘了我當日跟你說的?讓你別進,你這孩子怎么就硬是頭鐵?”

  那日兩人相見時,齋藤幽蘭曾在臨別前特意叮囑紀長安絕對不要摻和進中。

  雖然不知齋藤十誡他們要在內有何謀劃,但她知曉此時摻和其中,絕對不會有好事,說不得會被牽連其內,沉睡潛藏在那座迷境中的,可是一位舊世神明!

  紀長安沒有回話,他神色凝重地望著老人,深吸氣道:“您的身體…”

  老婦人拍了拍他的手,打斷了他的話語,語氣溫和道:

  “不請我去你屋里坐一坐?”

  紀長安沉默了會,挽著老人家的手,笑道:

  “當然得請,不然讓顧爺爺知道了,可我沒好果子吃,齋藤奶奶,這邊走。”

  老婦人笑意盈盈,任由年輕人拉著自己向前走去。

  一路上她側望著年輕人的側臉,情不自禁地生出恍惚之感。

  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

  原來這孩子與當年的青云是如此相像。

  紀長安招呼老婦人在屋內坐下,又倒了杯熱水端給她。

  “您要不要先沖個熱水澡?”紀長安猶豫了下道。

  正常情況而言。

  他的這番關心只能是出于禮貌和客氣。

  一位踏足領域的法外者,莫說是被雨水淋出傷病,若是對方想,哪怕是再大的雨勢,也能行走自如,周身不沾染一絲雨絲。

  可此時的老婦人…

  在紀長安的眼中,齋藤幽蘭就如同一盞燈火微弱的火燭,置身于風雨中,隨時會熄滅。

  老人家的狀態差到了隨時可能溘然長逝的地步。

  而上次見她,前后不過十天左右。

  為何中途會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

  齋藤幽蘭擺擺手,滿臉笑意地將身前的晚輩拉到自己身邊坐下。

  隱隱猜到了這位長者此行真正來意的紀長安,心中不免一沉。

  他從善如流地坐到了老婦人的身邊。

  輕輕握住了那雙蒼老的手。

  “總覺得時間流逝的太快,也太慢了,仿佛一眨眼功夫,我就到了風燭殘年的人生階段,可回首過去,我與青云相遇的那日又好像只在昨日。”

  齋藤幽蘭握著紀長安的手,輕聲喃喃著,似在緬懷過去的那一幕幕場景,又似在悼念自己逝去的光陰。

  紀長安只是安靜聆聽著。

  他的心緒沉的越來越低,就好像一直沉入無止境的大海深處。

  此時的他清楚地感知到身旁之人,真的已經快不行了,瀕臨油盡燈枯。

  即便和這位老婦人間并未有太過久遠的接觸和深厚的情感,可單就老人是顧爺爺曾經的愛人這一點,已足以讓他將對方當做是自家長輩看待。

  他依然記得。

  那日顧爺爺親口說此生終究還是虧欠了一位女子。

  想來這名女子,便是此時自己眼前之人。

  他怔怔望著這位顧爺爺喜歡的女子,有些難以接受對方的逝去。

  傷感之情流溢于心中。

  老婦人死亡的到來,無聲地撩撥了紀長安心中另一件被他藏在心底,不知該如何面對的事,讓它浮出了水面。

  那就是顧爺爺所剩的時光也已不多了。

  可能明年。

  也可能后年。

  他即將送走這位對自己有大饋贈而不求任何回報的老人。

  “長安,這是我為青云準備的一份禮物,依照我們間的約定,我希望你能盡快離開瀛洲地區,幫我將它帶給青云。”

  齋藤幽蘭將懷中的木盒塞入紀長安的手中,輕聲叮囑著。

  紀長安望著木盒上繁奧的花紋,點了點頭,認真問道:

  “齋藤奶奶,您有什么話讓我帶給顧爺爺嗎?”

  老婦人一愣,似是從未想過讓他幫自己捎上一句話,又好似在此刻心動了。

  她猶豫不決了好一會。

  要不,最后和青云說上一句話,哪怕不是由自己親口道出的?

  禮物都送了,留兩句話似乎也沒什么?

  只是老婦人嘴唇囁喏了好久,最后還是無聲嘆了口氣,搖頭作罷。

  紀長安又道:“要不您與我說說當年您和顧爺爺間的故事?”

  齋藤幽蘭微微失神。

  感覺身邊的年輕人就像是她與青云的后人,在此時纏著她探究老一輩過去的故事。

  這樣的錯覺讓她恍如隔世。

  就好像看到了命運的另一條軌跡。

  一條截然不同,他們之間沒有分離的幸福軌跡。

  而這樣的人生,她曾在心底無數次幻想過。

  如果當年家族沒有沾染來自內那尊神明的詛咒,如果自己的父親和祖父沒有選擇踏上如今這條不歸路,如果當年的自己能夠鐵石心腸,決絕地拋棄家族的責任…

  那么今日的自己和青云間,是否會有另外一個不同的結局?

  她時常會想,拆散自己與青云的,究竟是什么?

  是躲不過去的源自家族的重擔與責任?

  還是來自父親和祖父的雙重逼迫?

  又或是自己當初對青云缺乏信任,不認為他有實力被牽連其中?

  齋藤幽蘭望著窗外,輕聲道:

  “長安,等我走了,你需盡快離開瀛洲地區。

  藏身于內的舊日神明已經脫困而出,正蟄伏在齋藤家內。

  等祂調整好當前的狀態,如今的瀛洲內,無人是祂的對手。

  以源純秋為首的派系必將落入祂的掌心,我不希望你被牽連其中。”

  紀長安怔聲道:“您說…藏在內的黛爾希斯逃了出來?”

  老婦人也一愣,略帶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緩緩點頭道:

  “你竟然也知道那尊神明的舊名?看來你在內果然有所收獲,雖然不知你是如何從中出來的,不過…都已不重要了。”

  老婦人再度凝聲道:

  “齋藤十誡他們原本是想讓井上莉香成為那尊神明的容器,只是最后不知出了什么意外,計劃以失敗告終。

  但那尊神明還是以精神體的形式逃出了,如今他們正在搜尋井上莉香的位置,原因一目了然。”

  再之后的話語,紀長安都沒有聽到。

  他出神地盯著腳下的地板。

  黛爾希斯逃出了?

  也就是說自己當日抹去的那部分存世根基,并非她藏匿在內的全部?

  “齋藤奶奶,能和我說一說,齋藤家與黛爾希斯間的牽扯嗎?”

  聽到紀長安的請求,老婦人沉默了會,似是牽扯到了某道心緒。

  “當然可以。”她輕聲答道,“自我祖父那一代起,齋藤家就淪為了祂的仆從,烙印在血脈中的詛咒讓我們無力反抗祂的意志。”

  “我曾嘗試過無數種方法,卻對血脈中的詛咒無可奈何,再加上祖父與父親的逼迫,當年的我不得不選擇離開青云的身邊,返回家族。”

  “在嘗盡所有我能觸及到的辦法后,我本想此生孑然,讓這份詛咒斷在我這一代,這份詛咒只流傳在齋藤家嫡系子弟中,而我則是最后一位嫡系子弟。”

  “只是…”

  老婦人深深吸了一口氣,苦笑道:

  “我曾抱以最大期待,將其視為齋藤家日后支柱的十誡,竟不知從何處得知了齋藤家與那位神明間的關系。

  他在一次探索的行動中主動與那位取得了聯系,將整個齋藤家都拉入了深淵!”

  “當我發現這一切時已經太晚了,一切都已無法扭轉,十誡得到了齋藤家所有族老的擁護,齋藤家…

  已經徹底淪陷了!”

  “十誡用以說服那些族老的,僅是一個美夢,由齋藤家取代源家,成為瀛洲之首,再取大夏派系代之,成為東境土地的主人,乃至是整座現世四境…

  人類的欲望真的無窮無盡,哪怕代價是與惡魔交易。”

  老婦人目色疲憊地輕聲說道,帶著藏不住的落寞與傷感。

  她曾對齋藤十誡抱有大期待,可那個孩子卻踏上了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愿見到的道路。

  紀長安沒有插話,目光幽幽,安靜聆聽著。

  原來當年兩人的分離,其中還有黛爾希斯的因素,甚至說黛爾希斯才是這一切的主因嗎?

  他不知道該如何評論這個故事。

  兩個相愛的人卻因為來自外力與家族的壓力而不能在一起,故事難免顯得有些老套,可這卻又是真實發生,而且就在自己身邊的故事。

  當故事真實發生在自己身邊時,可還能用一句老套狗血來形容?

  “您最后,在這當中選擇了怎樣的道路?”紀長安突然問道。

  齋藤幽蘭目色一怔,好半天才語氣幽幽道:

  “十誡以整個齋藤家為要挾,請我為齋藤家做最后一件事,再加上他還向我許諾了一份我無法拒絕的報酬…”

  “我終究還是沒有拒絕,在幾日前為他們擋住了武藏小次郎以及源純秋的聯手進攻十分鐘,讓他們順利掌控住三成囊括整座瀛洲的煉金大陣。”

  紀長安下意識低頭望向手中的木盒道:“就是這個?”

  齋藤幽蘭點頭,輕聲道:“這是世界樹樹冠上的樹葉,作用是…延長壽命。”

  紀長安渾身一震,抬頭望向眼前的老婦人。

  “您…”

  齋藤幽蘭微笑道:“十誡背后站著的除了那尊神明外,其實還有另外一股勢力,他們告訴我,青云雖然在境外取得了了不起的成就,卻是根基受損嚴重,即將不久于人世,而他們的手中,有一份能為青云增添壽命的靈物。”

  聽到這里,紀長安面色復雜,張口欲言,卻最后還是將某些話堵在了喉嚨口。

  他很想問問老婦人為何會相信這番疑點重重的話…

  但是,在這一刻,這一切似乎都顯得無足輕重了。

  齋藤幽蘭再次輕輕抓住身旁晚輩的手,目光望向窗外,輕笑道:“不知道為什么,只是看到你,就會讓我想起初至瀛洲的青云。”

  “聽說,您和顧爺爺認識是在他第一次到瀛洲那會。”

  “嗯,就在東京都,那時東京都也在下大雨,那會我還小,總喜歡仗著權柄能力在大雨中漫步,很喜歡暴雨中只有我一個人的世界,然后啊,就看到了和我一樣在雨幕中信步,而不沾染一絲雨水的青云。”

  紀長安能清晰地感受到。

  在老婦人說出這番話,在她回憶這段過往時,那滿溢于言語和眸光中的溫柔,仿佛如水流悄然流淌在這間屋內。

  他突然升起一個念頭。

  ——對于顧爺爺和齋藤奶奶來說,究竟是誰闖入了誰的世界?

  老婦人嘴角泛起一絲柔和的笑意,她繼續說道:

  “第一眼看到青云時,我就喜歡上了他,那時我才知道,原來這世間真的有一見鐘情。

  而我們雙方間,也是由我主動。

  所以青云在瀛洲的那段日子里,身邊總有個死纏著他不放的少女,甚至最后隨他一同回了大夏洲。”

  “那會青云拿我沒辦法,趕也趕不走,他又不會說難聽的話,只能每天板著臉對我,所以那時我最喜歡的,就是逗他,看他冰山臉破功的那一刻。”

  “我們真正確定關系,是一次探索殘破迷境。

  那會因為某些原因我和他置氣,越想越傷心。

  終于明白這世間不是每一段情感都會有結果,也從來不是你喜歡他,他就要喜歡你。

  你愿意為他付出多少是你的事,和他又有什么關系?

  最后終究還是心灰意冷的我,選擇了低頭離開,而在返程的途中,意外遇到了突變。

  就在我都已經絕望閉目,放棄掙扎的時候,他突然出現,將我抱在了懷里…”

  說到這里時,老婦人的目光溫柔入水。

  “那一次的突變,導致我和他被關在了地下迷宮中整整十天,那十天中我總覺得死定了,自責于自己的不小心,害死自己不說,還連累了他。”

  “只是他卻不這么想,不知道是不是同樣身處絕境的原因,他終于對我打開了心扉,我們的關系邁進了一大步…”

  此時窗外暴雨如注。

  嘩嘩的雨聲隔絕了屋外的一切雜音,襯托的屋內格外安靜。

  而就在這間酒店的房間中。

  紀長安輕握著老婦人的手,聽她講述著他們過去的故事。

  那時的紀長安才知道。

  原來眼前之人,曾陪著顧爺爺走過大半現世四境的土地,走到現世四境的盡頭。

  他們一起去過北境的不落平原,在夜色下躺在柔軟的草坪上,仰望那株聳入云間,不見其頂的世界樹,夜風拂面,有成群的螢火蟲飛掠過他們的頭頂。

  那時。

  躺在草地上的男人握住了身邊女子的手,鄭重告訴她,他終有一日會爬到那株世界樹的樹冠上,以雙腳丈量它的真實高度。

  女子笑吟吟地伸手掐住男子的腰間,威脅男人必須帶上她。

  夜空下,男人苦笑著連連答應。

  他們也曾一起徒步走過西境的撒切恩大荒漠,見證了大荒漠中的種種“奇跡”的誕生。

  那時尚未成長起來的他們,旁觀了一場與現世四境至強者間的戰斗。

  盤踞于撒哈斯沙漠的那位新晉肆虐縱橫,引來了西境的至強者。

  當時僅僅只是旁觀,都差點為兩人帶來了殺身之禍,實力差些的女子,更是險些被毀容,斷了一條胳膊。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二人在一家小酒館中休整了小半個月,才恢復過來。

  那段休整時間總是沉默無言的男人,在最后離開這片土地時,當著女子的面鄭重宣誓。

  ——他遲早有一天會回來,拳殺那位肆虐塵世,不把人命當人命,更是傷害到她的!

  那時的女子,纖手輕撫著他不修邊幅的面龐,笑靨如花。

  再之后。

  他們一同去了南境之土,見識了南境的極寒冰川,走過了深雪平野。

  他們站在號稱天地間最高的冰川前立下山盟海誓。

  他們說。

  他們會相伴走到人生的盡頭。

  他們曾攜手走過東境的每一座城市。

  在每一座城市中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與烙印。

  那時的女子依偎在男人懷中,仰頭笑道,以后等他們老了,就再走一遍東境。

  男人笑著說好。

  兩人間的故事似乎怎么也說不完。

  直到最后老婦人突然哽咽。

  淚如雨下。

  她的手死死抓住長安,淚眼朦朧地望著他,痛哭著問道:

  “為什么,為什么我和他之間…還是錯過了啊!”

  這一刻的齋藤幽蘭,似乎在質問命運的不公,在質問她早已逝去的祖父與父親…

  屋內除去她之外的年輕人,說不出半個字。

  他同樣茫然而失落。

  為什么這樣深厚的羈絆與情感,卻在最后沒有一個好的結局?

  為什么明明雙方都深愛著對方,卻在最后走向了完全不交集的岔路口?

  他面色蒼白地攥緊了手心,澀然地重復著一句話: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從回憶中走出的老婦人,先是怔神了很久,才反應過來,輕拍著年輕人的手,失笑道:

  “傻孩子,你說什么對不起…”

  那只緊握著她的手突然加重了力道。

  “齋藤奶奶,你還有什么未盡的心愿嗎?”

  面前的晚輩突然目光炯炯地凝視著她,神情無比鄭重地向她詢問。

  老婦人想了一會,才苦笑道:

  “如果說這一生還有什么未盡的心愿,那應當是能斬斷齋藤家當下那所謂的宿命吧。”

  紀長安追問道:“斬斷齋藤家的宿命?”

  老婦人目光黯淡道:“將那些來自所謂的神明的意志全部斬斷,讓被牽連的族人們重新恢復正常的人生,這是我身為齋藤家的老祖宗曾經抱著的最后心愿,只是最后…”

  她幽幽嘆氣。

  興許她早些自盡,讓那位借助烙印于她血脈中的詛咒保持一絲清醒的神明再度沉睡下去,這樣即便齋藤十誡發現了齋藤家與那位神明的聯系,可能也無法與對方取得聯系。

  只是…

  當初屢次升起這個念頭的女子,終究還是不舍得就這樣草草地離開這座有他的世界。

  即便無法與他在一起,可能聽到他的消息,也是極好的。

  “我來,我會為您斬斷齋藤家那所謂的可笑宿命,我會讓黛爾希斯付出應有的代價,我來完成您最后未盡的心愿!”

  說出這句話的年輕人,眼瞳中仿佛在噴吐著熾盛的火光。

  在剛才那一刻。

  若是老婦人的心愿是見一見顧爺爺,他會毫不猶豫地破開籠罩此方天幕的屏障,帶她返回魔都。

  可是為什么,老婦人最后的心愿竟是與顧爺爺完全無關,是不敢再奢求更多了,還是壓根就不敢再想了?

  對此。

  他唯有沉默。

  聽到身邊晚輩宣誓的齋藤幽蘭,啞然失笑。

  “傻孩子,齋藤家的命運,怎么能落到你的頭上?”

  她目色溫柔地輕撫著晚輩的面龐,微笑道,

  “長安,說了這么多,我有些累了,可能要睡上一覺,這一覺…可能會很漫長。”

  說完這一句的她,再也掩藏不住眉宇中的疲憊之色。

  “齋藤奶奶,顧爺爺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他有騙過你嗎?”

  心神困乏的老婦人,在迷迷糊糊中聽到身邊的晚輩如此問道。

  她強撐著身子不倒,睜開半闔的渾濁眼眸,溫柔道:

  “青云他啊,此生不曾對我說過任何一句假話。”

  人生能得這樣一位伴侶,哪怕終是未曾在一起執子之手,白頭偕老,可曾經擁有過的老婦人,卻是遺憾中摻雜著滿足。

  而就在下一刻。

  這位生命氣息微弱飄搖如風中燭火的老婦人,聽到眼前的年輕人咧嘴笑道:

  “顧爺爺和我說過好幾次,他這一生從不說假話,其實,我也是!”

  愣神中的老婦人忽然抬頭。

  仿佛看到了一輪金色大日自他的背后冉冉升起,高踞天地至高處,俯瞰塵世萬靈!

  那早就瀕臨干涸枯竭的心神,仍是免不了一陣震蕩。

  她呆呆地望著身前的晚輩在此刻間流露而出的風采。

  恍惚間。

  這個早已不復韶華光景的女人。

  又看到了那年盛夏暴雨中緩步獨行,滴水不沾身,顯得孤單孑然的男人在街道那邊與她對望。

  她看他。

  他看她。

  他們間隔著半條街,隔著卷落漫天櫻花的雨幕,隔著遠比塵世與星辰間還要遙遠的距離。

  卻又好像近在咫尺。

  如果在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我間不會有好的結局,我是否還會選擇喜歡上你?

  當然會。

  喜歡你,哪里是我能決定的。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齋藤幽蘭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她目光溫柔地望著此時恍如神人的晚輩。

  心中感慨原來青云找到了一位了不得的傳人。

  真好。

  她笑容溫婉地回應著晚輩的宣誓:“好!”

  在最后時刻。

  她望向窗外的目光帶著濃濃的眷戀與不舍。

  因為她清楚地知道,這一次她將再不會醒來,也再也聽不到和他相關的任何消息。

  所有的故事…

  都到此為止了啊。

  “愿為山上雨,有幸得逢君。”

  這個孑然了大半生,人生坎坷又幸運的女人喃喃念叨著,笑著闔上了雙眼。

  仿若在臨終前將所有的遺憾都遠遠丟開。

  只剩下滿足。

  人死如燈滅。

  感受著如燭火被吹滅而消散的氣息。

  如神人高坐的年輕人沉默伸手,輕撫就此長眠的婦人的面頰。

  “晚安,祝您做一個好夢。”

  “愿您的夢里,一直停留在那年盛夏。”

  “我會為您斬斷齋藤家那所謂的狗屁宿命。”

  他送上最后的祝福,目色平靜,無喜無悲。

  他依稀記得曾有人與他說過——

  我們手中緊握的權與力,是用來打破一切限制枷鎖,打破那固有的命運屏障,打破一切讓人感到無力和哀傷沉痛的事物,最后重返大自在!

  這一刻。

  他認同了這一說法。

  他還記得曾有人特意和他說過——

  這世上每一個生靈都應為他們所犯的錯誤而付出代價。

  無論是誰!

  他的背后。

  一輪金色大日扶搖直上,高踞天地最中央,煌煌而不可直視!

  垂落在整座瀛洲上空的無盡雨絲短暫凝滯了剎那。

  盡數消融在那升騰而起的大日光輝中!

  那輪一出現便位踞瀛洲上空的金色大日,震散了一洲雨云,蒸發盡漫天落雨!

  恍如以一己之力將所有的災劫蕩除一空!

  一時間。

  天高地闊。

  云淡風輕。

  坐在窗前,剛送走一位長輩的年輕人,靜靜望著窗外瀛洲久違的晴天。

  目色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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