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顛倒的世界。
天空在下,大地在上。
大地上無數黑色鋼鐵高樓矗立,猶如一座座倒插入天空的利劍。
秉承神明意志的生靈怒斥著腳下如螞蟻般密密麻麻的同類生靈,叱令他們回到自己的崗位,繼續為尊神建造高塔。
無力抵抗的凡靈默然低下頭,順從地繼續加入建造隊伍,偶有的反抗者被鐵鞭活活抽死,他們的哀嚎聲就如神靈給凡靈的警告。
而在此世至高處,盤坐著一位高大的生靈。
瞳孔呈現鎏金色,身材壯碩,體型不似人類,身周黑霧涌動。
祂突然抬頭,金色瞳孔中爆裂出無數細小的碎芒。
黑霧如潮水般四散而去,屬于他的神國核心在第一時間籠罩此間。
可即便如此,也無法阻止突然闖入自己神國的男子放慢半步。
那闖入他人神國,卻如漫步云端的男子一步一步逼近盤坐在此地的神明。
神明色厲內荏地質問男子為何闖入他的神國,可迎來的,卻是徑直貫穿了他神國的一把長槍。
男子槍挑神明,高舉半空!
一雙金色瞳孔中沒有任何情緒,有的只是毫無溫度的漠然。
而當此地神明死去后,這座世界的天…塌了!
第三重回憶自此結束。
倒懸于空的汪洋波光粼粼。
由黃金白銀打造的煌煌殿堂綿延至視界的盡頭,一路望不到邊,仿佛橫跨世界的兩極,匯聚世間一切極盡輝煌之物。
手持三叉戟的雄偉雕像頂天立地,聳立在殿堂正中心。
無數類人生靈跪伏在雕像之前,等待著神明的啟示。
可這一日。
原定中的啟示并未如約而至。
隨著第一顆流星劃過天幕,留下璀璨不滅的痕跡,恍如信號。
成千上萬的流星自天外而來,砸入了此方世界!
那聳立在神殿中央的雕像并未響應子民的呼喚,自始至終保持著沉默。
直至一顆流星將其從中砸斷,斷成兩截。
倒懸于空的汪洋轟然傾瀉而下,仿佛要讓整座世界與自身陪葬!
原本波光粼粼的汪洋最終陷入了死寂的灰白色。
第六重記憶自此結束。
連接天與地的通天藤蔓,恍若打通了神與人的界限,由塵世通往天堂。
這一日。
竊奪了天上神靈權柄的凡靈順著藤蔓回到了地上,卻不知這一切都只是神明的陰謀。
發現自身權柄遭竊的神靈震怒地降下神罰,宣稱要給予無知的羔羊們予懲戒,彰顯神靈的威嚴。
一道由純粹星光凝聚而成的長槍從天而降。
將震怒的神靈釘死在那株通天的藤蔓之上。
神血灑落塵世。
可神靈雖死,大寂滅卻依舊降臨了這座原本生機盎然的世界。
那竊奪了神靈權柄的凡靈無力跪坐在地。
他呆呆地望著逐漸走向寂滅消亡的世界,悔恨之情猶如潮水般上涌。
卻只能無力坐等毀滅的到來。
第八重記憶自此結束。
將世界分割成兩半的大河奔騰不息,河道百折迂回,宛如一條長龍橫臥在世間。
青銅鑄就的神廟一座座林立在河道兩旁,樣式古老而華貴。
無數類人生靈跪拜在神廟之外,跪拜在大河兩側,額頭抵地,虔誠而卑微地奉上了身心一切。
他們親吻著大地,低喃著禱詞,膜拜著神廟中的神明,歌頌祂的偉大功績,贊頌祂的偉岸與神圣。
異口同聲的禱詞匯聚在一起,形成浩大而神圣的洪流,震蕩在天地間。
這一刻。
有人自天外而來。
他一腳踩塌了洪流,讓萬靈被迫噤聲,逼迫藏身在大河源頭的古老神明不得不現身。
而強行跨越世界隔膜,降臨此間的男人右手高舉過頭頂,豎起食指。
他漠然道——
“天上天下無如我,十方世界亦無比。”
自此。
熾盛濃烈的星光遵循著冥冥中的意志,化作一道道勢要貫穿萬物的長槍,轟轟烈烈地鑿穿了世界隔膜,如暴雨般降臨此界!
哪怕自大河源頭現身的古老神明怒吼抵抗,以整座世界的底蘊撐開神國,欲圖囊括萬千,將男人吞沒其中,以自身神權消磨其存世之基。
可最終迎來的,卻是無數把自天外投擲而下的星光長槍!
長槍貫穿了世界隔膜,貫穿了祂的神國,將此地億萬生靈貫穿在原地!
暴雨過后。
幽藍色的淋漓鮮血灑遍了大地。
自天外而來的年輕男子槍挑神明,星光長槍刺穿了祂的眉心,將祂挑在半空。
最終,被此界萬靈奉為唯一真主的神明就此而亡。
徒留一具與凡世萬靈無異的遺骸。
遺骸自槍尖墜落,砸入大河,濺起一片水花。
與祂一同陪葬的,還有此界億萬生靈。
第十重回憶自此結束。
整整十重回憶。
除去第一重宛如昔日所見時的樂園崩壞之景外,其余九重皆為他以一人之力,單殺坐鎮神國中的神明!
紀長安踏步在黑暗的虛無中。
四周什么也沒有,只有延伸至不可知之地的無盡黑暗。
他遵循著自己的直覺向前邁步,中途未曾停滯過腳步。
直至身前出現一點光亮。
由一點轉為一線,再到充盈視界的每一角。
無量星光淹沒了他的身影,讓他的視界變成一片白茫茫。
當他的視角恢復正常時。
他已立身于浩瀚群星之間。
恒沙般的群星被閃耀的星光勾連,如雪的星輝間蘊含著若有若無的波動。
比之血脈還要深厚的淵源感化作海潮將他吞沒其中。
紀長安沉默無言地眺望四周。
將四周光景盡收眼底。
最后抬腳邁步。
他的每一步都踩在星光鋪就的階梯上,八方皆是散落的星辰。
與那些星辰相比,他的身形顯得如此渺小,即便是群星間勾連的星光也足以將他輕易吞沒。
然他所過之處,眾星避讓于兩側,化作一座座燈塔為他指引方向。
紀長安一路見識了種種無雙的風景,最后來到了這條路的終點。
懸浮在他身前的,是一座由星光凝聚而成的汪洋。
星靈之海。
當走到這座汪洋的邊沿。
他的腦海中自動浮現出了這個名字。
而站在汪洋邊緣的他的身邊,還站著一個長的與他一模一樣的男子。
“世間萬靈,皆可殺。”
男人冷漠地吐出七個字,他沒有看向紀長安,而是站在他的身邊,望向前方。
他們前方出現的,是之前他曾見過的場景。
星光匯聚的汪洋之上,是宛如幻燈片一樣的幻影。
幻影中,他槍挑神明之軀,任由其軀體無力墜落大河,濺起一片水花。
紀長安看著那尊死去的神靈,似乎聽到了男人在說——
死去的神靈,與這世間的凡靈毫無區別。
“是都能殺,還是都該殺?”紀長安輕聲問道。
“皆可殺。”站在他身側的男人望著浩瀚無垠,璀璨熾盛的汪洋,淡漠道,“世間所有我盡見,一切無有如我者。”
“那你知道我們是誰了嗎?”
來自千百年后的自己突然問道。
他打斷了自己的狂言,目光澈然而平靜,仿佛在問著什么簡單樸素的問題。
他抬起頭,想起了不久前神性所化的男人曾以一種極為復雜的目光凝視著自己,低嘆地詢問自己——
我們究竟是誰?
那時紀長安才知道,原來就連他們三人中誕生最早的神性,也不知曉他們最初的根底究竟為何。
他是紀長安。
他是群星帝國的君王。
他是他們神性的一面。
那么在這之前的他們,或者三者重歸一體的他們,究竟是誰?
在最初之際便擁有如此龐大神性的他們,又豈會只是凡靈之輩?
紀長安的目光沿著濺起的星光一路墜入更深的汪洋,重復道:
“我們到底是誰?”
他突然自嘲笑道:“怎么感覺莫名的…搞笑?我竟然開始思索起這么高深的問題了?我是誰?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他望向身邊的自己,誠懇道:
“其實幾個月前的我是很隨遇而安的,雖然后來有個家伙跟我說這里面有他的功勞,是他強行壓制了我的某些思緒,不希望我去深思某些問題,但總體而言…我也已經有些習慣了。”
“我不是很喜歡去探究、深思,因為總覺得沒必要,為什么要去思考那些無關緊要的糟心問題?真有什么意外,莽過去就行了。而如果拳頭不能解決的問題,我琢磨著就我這腦子難不成還能嘴炮克敵不成?”
“可最近這段時間的遭遇,卻讓我不得不直面我們的身世這個問題。”
“畢竟如果連事關我們根底的事,我都懶得去追究的話,那我活在這世間到底是為了什么呢?再怎么得過且過,也得有個度吧?”
“說實話,即便是分別和另外兩個家伙聊過,我還是覺得某些東西離我太遠了,尤其是剛才看過那些記憶片段后,我覺得更遠了。”
“因為我覺得…我們是完全不一樣的。”
“有個家伙說我曾抱著最大的惡意去看待這座世界,當時我嗤之以鼻,我琢磨著我紀長安雖然算不上五好青年,也覺得這世上有很多黑暗到讓人絕望的地方,有很多的糟心事,但我也認可這世間存在著很多的美好。
這座世界可能很糟糕,但絕對沒糟糕到讓我深惡痛絕的地步。”
“那么究竟是為什么,僅僅只是為了確認自己處于何等境界?亦或是說,為了確認自己在食物鏈中的地位,就讓你屠滅了九座世界?”
來自千百年后的紀長安失魂落魄地問向千百年前的自己。
他終于知曉他們為何會說自己曾經做出過很多與他們的意志背道相馳的決定。
在親身走過了后面九重記憶后,他知曉了很多事。
譬如當年的他選擇對那九座世界的神明出手的原因,并非什么解救被偽神一流囚困在神國內,作為“資糧”的凡靈這一偉岸的出發點。
僅僅只是因為當年的他想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強。
就像冰川中沉睡萬年的狩獵者從長眠中醒來,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確認自己在當前世界的食物鏈中的地位。
而僅只是為了衡量自身的實力,當年的他接連打破了九座神國,將盤踞于內的神明一一擊殺的同時,也近乎毀去了九座大小不同的世界,不顧其內凡靈的生死。
如此的…橫行無忌。
猶記得自己曾經和一個叫許小魚的男孩互相勾手指,說以后要做大英雄,可隨著他的慢慢長大,他早就對這個約定不以為然。
覺得英雄太遠。
正義的伙伴又豈是這么好當的?
可即便是放棄了英雄夢,紀長安也從未想過自己會有一天成為毀滅世界的大反叛。
他從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多么善良的人,卻也認為每個人都應有最低的底線。
便是身處最黑暗最渾濁骯臟的世界,亦要為之恪守的最后底線。
這一刻。
這個絲毫不掩失落之色的男人輕聲開口:
“我不是英雄,也沒想過真的去成為英雄,但如果真的有必要的話…我想我并不會抵觸。”
“有人說力量越大,責任也就越大,我不是很喜歡這句話,但至少…請不要恰恰相反。”
最后。
紀長安失落地從這片記憶世界中離去。
自剛才起便再未言語的男人目送他離去的背影,目光平靜,期間沒有任何言語。
而當紀長安離去沒多久后。
神性所化的男子自心神世界底層走出,一步邁入此地。
從長眠中醒來的他,已不再是安格烈所能鎮壓封鎖的了。
“為什么,為什么要刻意隱瞞這一切?”
神性所化的男人沉默許久,目光復雜而深邃。
他望著星靈之海的投影中輪轉的幻影畫面,忍不住問道。
而在那些畫面中——
因支撐世界的神明死去,導致天崩地裂的世界中,那個槍殺神明的男人——
頂天立地。
他支撐起崩裂塌陷的天地,
將被那尊神明藏匿在這座世界深處的怨靈盡數拘押在地面的黑色高塔中。
原本應為怨靈樂園的黑塔,卻成為了怨靈的囚籠。
臨死前讓倒懸于空的汪洋轟隆而下,欲圖讓整座世界與自己陪葬的神明,在最后關頭看到了令祂絕望的一幕。
無盡星光中,有人單手拉來了大日投影,蒸發萬里海域。
天地間白霧彌漫,卻無一滴海水落入男人腳下。
悔恨自身行徑,卻在災難到來時只能坐視毀滅降臨的凡靈痛哭流涕。
他痛苦哀嚎著,絕望地跪地磕頭,乞求神明寬恕他的不敬之舉,他愿意為此付出任何代價,只求不要連累他的家園。
直到一個恍如神人的男人低頭俯身。
向他伸出了手。
當屠殺之舉的行為告一段落,大河世界的萬靈盡數被貫穿至死。
而當他們死后,體表竟浮現出無數瑩綠色的光點,其內充滿了盎然充沛的生機。
這一刻,虛空中高唱著遠比之前還要盛大而恢弘的圣音!
從枷鎖中脫困而出的萬靈歡呼雀躍,化作一道道虛影立于大地之上。
他們淚流滿面,匍匐跪地,迎著天空中將萬靈于囚籠中解脫的男人。
可屠神者,卻早已轉身離去。
這個男人不僅在當年騙了他們,向他們隱瞞了其行其言的關鍵,更是在此刻向千百年后的自己隱瞞了其中關鍵。
只給千百年后的自己留下一道“雖執掌無窮力量,卻是肆意濫用,毫無底線”的形象。
神性男子抬頭望著身邊的男子,忍不住開口問道。
事實上,他更想知道對方如今究竟是以何種方式存在。
為何明明只存在于一道記憶碎片,卻能從記憶中走出,與他們進行對話?
就像故事書中的主人公從書中走出,來到了看書人的身邊坐下,與他進行交談。
簡直匪夷所思!
當年某人不顧自己的反對,拼盡一切,放棄所有,也要將所有的賭注壓在紀長安身上,是否是他提前知道了某些內幕?
神性男子嘆了口氣。
當年他們三者中,自己一直進入長久的沉睡,以避免過于龐大,且不屬于這座世界的神性力量引來世界本源的排斥,而頂替自己接管他們存世根基行走于世的男人,則一直在這座世界中亂晃悠。
而在某人選擇犧牲自身,喚醒群星星靈,回歸本源后,就在接下來的歲月中全程見證了紀長安的誕生與成長。
即便是當年的紀長安刻意有所隱瞞,也很難在“自己”面前完全不露任何馬腳。
如此說來…
不僅是身邊之人對他有所隱瞞,當年那人一樣是同伙!
從記憶碎片中走出,恍如真人的“紀長安”沒有回答神性男人的問題。
他望著自己離去的背影。
似在微笑。
最后。
他在即將離去之際對神性男子說道:
“準備好做出最后的抉擇。”
“吾等降臨此界,可不是為了來作威作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