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訃告不到半個月時間,張泰征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兒。
吃不好,睡不好,不想見人,無心處理政務,行尸走肉一般。
真個是度日如年。
有時候恨不得一頭撞死算了,從未想到人生竟有如此大的壓力。
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每天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早知如此,打死他都不會為了虛榮攀比,接受這個真定府知府。
如今進退維谷騎虎難下。
衙門里的人見了他,無一不是一副冷眼,有的甚至愛搭理不搭理。
讓他第一次感覺到這個世界竟如此凄涼,同時感到是多么的無助。
可除了咬牙挺著,還能怎么辦?
挨過一天是一天。
王安馬不停蹄日夜兼程趕來了。
當張泰征看到王安的那一刻,張泰征眼淚忍不住嘩嘩直流。
就像在黑暗中奔跑了許久許久,忽然看到一線光明。
也像溺水快要被嗆死的人,忽然抓到一根漂浮的橫木。
“王公公,我現在該怎么辦啊?”張泰征拉著王安,涕淚縱橫地傾訴道,“每天茶飯不思,寢食難安,生不如死,能不能懇請陛下或皇后讓我回家守制?這個知府我不做,甚至讓我這輩子永遠不做官都行,受不了,我真受不了。”
“你冷靜一點,怎么說你也是堂堂知府,哭得像個孩子似的,成何體統?讓你部下看見,以后還混不混了?”
王安輕斥,盡管心里清楚張泰征這時候壓力山大,可覺得也不能慣著張泰征由著她肆意發泄奔潰的情緒。
男人嘛,這時候應該像個男人。
“我不想混了,我也不想做官了,只想回家守制。”張泰征繼續哭訴道。
“虧得你是張閣老的長子,怎么一點擔當都沒有?假若你父親在天之靈知道你現在如此頹廢,會是什么心情?”
“可我真的承受不住…”
“承受不住也得承受。”王安直接打斷道,“當初路是自己選的,你要是個男人就該流淚流血也要走完。”
張泰征癱軟坐在地上。
“路已經走到這一步,你現在想反悔都晚了。皇后娘娘下了懿旨,莫非你要抗旨不遵?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忍受一時之壓力算什么?當初張先生奪情時面對的壓力有多大?”
“可當初張先生有陛下奪情…”
“你怎么如此糊涂?張先生有陛下奪情不假,可你不是也有皇后娘娘的懿旨支持嗎?首輔需要承受的壓力多大?你才知府,這點兒壓力都承受不住嗎?那你如何為萬歲爺效力?”
“王公公不知我此時此刻的心情…”
“我怎么不知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都知道,不然會讓我又跑一趟嗎?我可是日夜兼程趕來的,就是為了安撫你讓你明白到底該怎么做。”
“可我現在頭腦一片混亂,下面的人都罵我是貪圖祿位的不孝子,像我這種人,不配坐在知府的位子上…”
“你管別人怎么看?別人恨不得你趕緊辭官,他們好頂你上去呢,你要考慮萬歲爺與皇后怎么看。”
“頂就頂上去,我才不管,這官兒愛誰做誰做,我不做了。”
王安氣不過,見桌上有杯涼茶,端起來往張泰征臉上猛地一澆。
“你冷靜一點。”
張泰征被潑了一臉,他也沒有抬手去抹,任憑茶水在他臉頰上流淌,但頓時感覺清醒了兩分。
“當初我奉萬歲爺之命,特意前來真定府咨詢你意見,路是你自己選的,這時候你想退卻,對得起萬歲爺與皇后娘娘嗎?你要是個男人就站起來。”
“…”張泰征怔愣地望著王安,仿佛眼前人不是一位十幾歲的小公公,又是用茶潑他,又是聲色俱厲地呵斥。
“當初答應接任真定府知府,就該想到會有今天,男子漢大丈夫當為自己的決定負責。你這會兒回家,除了抗旨不遵,難道就不用承受壓力嗎?”
“這份壓力不是你一個人在抗,萬歲爺在抗,皇后娘娘在抗,內閣首輔申先生在抗,懿旨下了,內閣同意了,你這會兒要回家,讓他們怎么辦?”
“你自己應該也清楚,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只有咬牙扛下去,下面人怎么看你怕什么?有萬歲爺與皇后娘娘支持你就行。萬歲爺有心改革守制的禮儀制度,一旦成功,你就是功臣。”
“接到訃告的第一時間,你沒打算辭官回家,被朝臣幾輪彈劾,這時候你卻要回家守制,讓別人怎么看你?既貪圖祿位又害怕壓力的慫貨嗎?想想,日后難道就沒有壓力了嗎?”
“挺過去,很有可能看到希望。眼下是因為萬歲爺出征在外,否則這場改革興許已經開啟。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像張先生一樣勇敢地走下去。這樣才像男人,而不是哭哭啼啼像孩子。”
“遇到點壓力就承受不住想退卻,算什么?天底下又不是你一個人在孤軍奮戰,有萬歲爺,有皇后娘娘,還有首輔申先生支持你,這是你的榮幸,并不是每個官員都有這樣的機會。”
“你站起來,便還有我的支持。雖然我比起萬歲爺、皇后娘娘與首輔微不足道,但我可以在萬歲爺與皇后娘娘面前為你美言幾句,倘若你連站起來的勇氣都沒有,我只能笑你是個孬種。”
王安毫不客氣,講道理的同時又劈頭蓋臉地將張泰征數落一頓。
張泰征終于爬起來了,說道:“我不能讓你看不起我。”
王安小松一口氣,“對呀,你是讀書人,進士出身,而我是個公公,小小年紀,倘若被我看不起,是夠丟人的。不為自己,也要為你張家爭一口氣。這時候只要挺住,萬歲爺與皇后娘娘都感激你,否則什么后果你自己想。”
“王公公此番前來,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嗎?”張泰征將眼淚擦干。
“不僅皇后娘娘,還有兩宮太后,你還不知足嗎?有什么理由退卻?且不說萬歲爺與皇后娘娘待你如何,眼下首輔因你也被人彈劾攻擊,你若挺不住,不是打了首輔的臉嗎?”
“讓我冷靜一會兒。”張泰征坐下。
“那你好好想想,我找真定府同知與通判,與他們聊聊。”王安轉身離去。
因為他知道張泰征除了過不去自己心理這一關,壓力多半來自于同僚。
所以,既然已經來了,將同知與通判的思想工作也一塊兒做了吧。
彈劾攻擊張泰征的奏疏如此迅猛,沒準兒就是同知與通判找人寫的。
從這件事中,王安能感覺到張泰征的抗壓能力還是有所欠缺。
一個大男人竟然撲倒在他面前哭得像個孩子,而且一副無所適從的樣,他來之前都沒有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