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府知府廨房。
熊清這些天焦頭爛額,張靜修孩子丟失的案子,他已經無暇顧及,只能全權交給錦衣衛劉守有調查。
因為有更頭疼的問題等著他。
張佳一來,先是借著那個臺瘋子吃白食,清查保定府兵士的額數。
鎮守保定府在籍兵員應是兩萬,報給朝廷的數據備錄確實也是這個數,但實際上只有一萬五兵士。
盡管張佳告訴他,不會因為吃空餉的問題彈劾他,畢竟保定府也不是個例,全國都存在這個問題。
但吃空餉是事實,這個把柄被張佳死死攥在手里,所以總感覺只要張佳一用力他就完蛋了。
這件事足以讓他提心吊膽,但張佳駐守保定可不是只做這個,幾乎與此同時還在清查保定府的田地。
其實這一項也不算新鮮,因為不久前戶部已經依據朱翊镠的旨意,決定再次清查全國田地,只是沒有像宛平縣那樣風風火火地進行。
如今天下人都知道,張居正決定清田大計是為了有效推行一條鞭法,而朱翊镠清田是為了均田。
故而張佳一來便要大刀闊斧地進行清田,讓保定府大戶人家慌了。
這陣子幾乎每天都有人來找他這個知府摸情況探口聲。
然而,熊清也不清楚張佳到底要怎么做,每次他旁敲側擊問及時,張佳都說這是響應朝廷的號召,至于到底是不是均田…不知道。
反正張佳沒有明確告訴他,也沒有透露出一絲風聲。
除此之外,張佳還讓他將保定府所有的皇親國戚,以及所有擁有爵位的公侯伯爵人數統計出來。
這又讓許多人惶恐,議論紛紛,到底是要干什么呀?
此前,朱翊镠要切斷皇室宗親供給的消息就已經甚囂塵上了,難道這是要動真格了嗎?而且連同國戚、伯爵,也要一并開刀嗎?畢竟張靜修孩子被搶至今查無音訊,外界紛紛傳言,幕后就是有大人物在慫恿、作祟。
這一連串的動作,不僅讓熊清忙得腳不沾地,也累得像狗一樣。
可不認真對待又不行,人家張佳就在對面坐著呢。
這時候他才知道將總督行轅設在知府衙門對面是多么錯誤的決定,當初還幻想著近水樓臺先得月,可以與張佳拉進距離搞好關系。
這下可好?逼得他也嚇得他每天盡忠職守,絲毫不敢怠慢。
又有好多天沒有回家,就在衙門里吃喝拉撒睡了。盡管有一半是做給張佳看,但受苦受累的是他。
張佳是總指揮,但他畢竟才是保定府的知府,事情得由他去做,有矛盾得由他出面處理,有人訴求表達不滿或打探虛實也得找他…
總之,就是又忙又累,心里還不踏實,生怕哪兒出岔子。
這天他剛想瞇一小會兒,董師爺進來附在他耳邊輕聲說道:
“東翁,有個人想見你?”
“又是誰啊?”
熊清不耐煩地道,他感覺自己都已經麻木了,雖然他知道要直接找他的人都不簡單,必須得接待。
“東翁,從京城來的,他不肯講出姓名來歷,看樣子有些來頭。”
“從京城來的?”熊清立馬兒睜開雙眼,端正地坐起來,“人在哪兒?”
“住在順天會館。但這位客人說,在哪兒相見,由東翁您來決定。”
順天會館是保定最好的旅店,住店的客人非富即貴,都是有來頭的人。
會館離這兒倒是很近,只隔了半條街。熊清心里一直不安,最近發生的事太多了,他想著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興許有人能點撥他一下。
故而有心前往拜訪,但又不知對方的來歷,便問董師爺:
“你從哪兒看出那人有來頭?”
“首先那人身上有一份兵部發給的堪合,足見來頭不小,本可沿途馳驛,可他到保定卻又不住府屬的會館,自個兒跑到順天會館住下來。”
大凡有一定級別的新官上任以及二品以上的老臣致仕回家,兵部才會發給堪合。這位客人身揣堪合卻又不享受待遇,熊清頗感蹊蹺。
“那晚上去見吧。”
熊清想了想,作出決定。
董師爺立即去順天會館通知那位有來頭的神秘人。
到了晚上,新月如鉤。
順天會館所在的北大街,原是酒肆青樓鱗次櫛比爭奇斗艷的繁華之地,若白天來,熊清的轎子抬過這條街,勢必會引起路邊行人的注意。
但晚上來就不一樣了。
這條街上到處都是轎子,富商巨賈們一個個爭相擺闊,誰都是坐著大轎子來這里尋歡作樂裝大爺。
很快,熊清的轎子就在順天會館的轎廳里落下了。
會館里負責接待的小廝忙上前打起轎簾,正要高喊“接老爺一位…”,卻瞧見貓腰下轎的是一位官爺,因為不認識所以一時愣住了。
恰好懂師爺報信出來,他瞪著小廝斥道:“知府大人都不認得嗎?瞧你像根木頭一樣杵著。”
小廝嚇得一伸舌頭忙跑開了。
董師爺前方引路,將熊清帶進會館后院畫樓的樓上。從樓梯上去,是一套三開間的房子。
房子中間是客堂,左邊是客人臨時的書房,右邊是臥室。
這套房子陳設無不典雅器具無不考究,就連擺放花盆的小座子,都是用黃花梨木雕琢而成。
雖然剛才那位小廝沒認出熊清,但熊清卻是這里的常客,只不過他往日來穿的都是便服。
所以他知道這套房子是順天會館里檔次最高的,住一晚需二十兩銀子——這是普通小戶人家三四年的收入,一般人可住不起。
熊清走進客堂時,只見一人正獨自享用一桌佳肴,旁邊還坐有兩個歌女,一個彈琵琶一個敲檀板為他佐酒。
只是這位神秘的人帶著黑色斗篷,將他整個臉都遮住了,所以也就根本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兒。
如此一來,熊清更是覺得好奇,但又有幾分忐忑。
那人放下酒杯站起來,雙手一揖問道:“閣下可是保定府熊知府?”
“在下正是。”熊清答道。
“熊知府果然守信,我讓你的董師爺帶信,請你來見見面,你果然來了。”
“敢問閣下尊姓大名?既然我都已經來了,閣下又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我姓恭,恭敬的恭,熊知府叫我恭先生就好了。至于恭某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暫時無從奉告,還望熊知府原諒則個!熊知府,請坐。”
“不知恭先生有何承教?”不知對方底細,熊清也沒有立即坐下。
那位自稱姓“恭”的神秘人高深莫測地笑了一笑,繼而朝董師爺一抬手:
“董師爺先且退下吧,恭某有事要與你東翁單獨面談。”
如此一來,熊清心里更是在打鼓。
這人到底什么來頭?
待董師爺下樓后,恭先生再次邀熊清入座。
熊清依然推讓:“恭先生,我已吃過飯來的,今晚酒是不能再喝了。”
關鍵心里沒底啊!
又不知對方是誰,連真面目都沒見著,怎么喝?喝著有什么勁?
恭先生又是高深莫測地一笑,緩緩言道:“這段時間,熊知府上有總督大人盯著你,下有權勢大戶逼著你,兩頭都要照應好,不容易,可謂焦頭爛額,喝著是沒什么勁哈?”
熊清沒有搭話,只覺云里霧里,眉心里蹙起核桃大的疙瘩。
見此,恭先生知道熊清這是信不過他,便起身到書房里取出一張箋紙,遞給熊清。
“熊知府先看看這個,如果你覺得恭某說話有準頭,你不妨坐下來談談,如果還是覺得不信任恭某,覺得恭某對你毫無價值,那你可以立即走,恭某決不挽留。”
熊清接過箋紙,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寫了一行字:山西平陽府蒲州房產地產。
熊清拿著箋紙的手,頓時間抖了起來,這墨跡還沒有干的十一個字,便如同十一把鋒利的刀子,一道朝他心窩口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