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后無心睡眠。
當一聽到張靜修的孩子被盜匪搶走的消息時,她就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且不說盜亦有道,十幾個盜匪難道都不認識張靜修是誰?這不可能。
所以她猜想,或者說料定就是有人針對朱翊镠故意為之。
她無心睡眠,一來是因為張靜修是張居正的兒子,她當然著急。
二來,怕朱翊镠沖動,為了張靜修跑到保定去,給人以可乘之機。
再者,眼下這個節骨眼兒,朱翊镠確實也離開不得,一天都不行。
雖然她現在已經不理朝政了,但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不關心,可以說朝局的動向還在她眼里。
她代大兒子秉持國政十年,那十年張居正都在勵精圖治改革,她知道每項改革都會觸碰一部分人的利益。
而且基本上都是豪強權勢大戶,那些人或許當面不敢怎么樣,但背后咬牙切齒,恨不得將張居正生吞活剝。
這就是為什么張居正的“死訊”一傳開,朝臣便立即蠢蠢欲動,有那么多人跳出來攻擊他詆毀他的原因。
她當然知道大兒子朱翊鈞也恨張居正,但如果不是其他那么多人慫恿,她相信自己兒子不會動張居正。
這就是改革所付出的代價。
如今朱翊镠的改革比張居正要激烈得多,她這個做娘的豈能不清楚?
不說恢復考成法,推行京察,裁汰官員精簡機構,只說清田均田與不供養皇室宗親這兩大政策,天底下所有的豪強權勢大戶全給得罪了吧?
雖然這兩大政策都還沒有全面推行開來,但朱翊镠已經放出了信號,或者說都已經在試探中。
要知道,皇室宗親這一塊兒,張居正十年改革期間,基本上沒敢碰,肯定清楚得罪不起。
而田地這一塊兒倒是觸碰到了,但動作不算太大,無論是子粒田上繳三分稅銀,還是借助清田將豪強權勢大戶的田地扒出來隱瞞的一部分,都是在局部范圍做出的調整,也就是說沒有觸犯到那些人的根本利益。
但朱翊镠改革就不同了,要直接切斷對皇室宗親的供養,讓他們逐漸實現自力更生;而清田均田等于是將全國田地先收回國有,然后平均分配下去,豪強權勢大戶哪會同意?
開心的是天下百姓。如果不是因為這,她真擔心天下會大亂。
但即便如此,每天她也提心吊膽。
倒不擔心有人造反,且不說軍隊,沒有百姓支持,誰敢造反?
她只擔心不斷會有人跳出來使絆子搗亂阻止改革,甚至她都想到肯定有人要暗中謀害小兒子朱翊镠。
就像當初張居正病重臥床不起,有多少人希望他再也起不來了。
所以朱翊镠想出宮去保定,她絕不會答應。不光馮保寸步不移地盯著,她暗中也派人在一直盯著呢。
壓根兒無心睡眠。
不僅紫禁城內,紫禁城外無心睡眠的人也大有人在。
比如張大學士府張簡修與張允修兄弟倆,他們都為弟弟著急。
再比如首輔申時行與兵部尚書吳兌的府邸,兩位大臣都無心睡眠。
申時行已接到李太后的懿旨,一方面要密切關注保定的動態,一方面要嚴防死守絕不能讓皇帝偷偷出宮。
而吳兌也接到申時行的命令,只要保定那邊有動靜,需要人力支援,立即由他這個兵部尚書率并前往。
盜匪搶孩子這事兒本就嚴重,搶的還是張靜修的孩子。
故而他們的神經都繃得很緊,盡管心在京師,心卻在保定。
還有一波人兩天連夜沒有睡,就是以黃霄云為首的那十幾個人。
當時,他們熱血來潮要去保定幫忙尋找孩子,可他們一無所有,身上既沒有盤纏,又沒有干糧。
更遑論有馬有車了。
可盡管如此,也無法阻擋他們的熱情。沒馬沒車,那就徒步,跑。
雖然他們一無所有,但自信力氣還是有的,反正順天府與保定府不遠,同屬于北直隸管轄,挨著的嘛。
若騎馬飛馳,還真不是很遠,保定與京師不到三百里,也就是只有一百多公里,用不了一天時間。
可徒步跑…那就不同了。
馬拉松經過訓練的運動員一個小時也就能跑二十公里,業余愛好者可以達到每小時十公里,普通人一個小時也就五六公里這個樣子。
這還是在保證有吃有喝的情況下。
馬拉松四十多公里,跑完它最快的需要兩個小時,一般需要四個小時,當然還有更慢的。
從京師到保定,相當于有三個多不到四個馬拉松的距離。
所以以黃霄云為首的十幾個人跑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到達。
這已經是他們的極限了。
因為沒有錢,所以自然沒有馬或馬車,出發前每人兜里塞了兩個番薯,就這樣他們一路跑到保定。
途中只歇息兩次,每歇息一次,啃完一個番薯。口渴,隨便路上找一處溪水或河水,喝幾口就是了。
若非因為朱翊镠給了他們希望,他們絕沒有這樣的精神頭兒。
跑了整整一天一夜,抵達保定府是在晚上,他們又累又餓,但沒敢歇。因為保定還在封城狀態,如果晚上不想辦法進去,白天恐怕更難了。
所以晚上他們偷偷摸摸,也沒有經過城門,而是爬到一座山脈,然后從荊棘叢生的山路摸進去了。
進去時天色蒙蒙亮,他們身上的衣服已是破破爛爛衣不蔽體,許多地方還是傷痕累累血跡斑斑。
這中間到底吃過多少苦頭,恐怕也只有他們自己清楚了。
但他們有一個信念,無論能不能幫到朱翊镠,一定要活著回去黃村,他們還要建設自己的家園呢。
正因為有這強大的信念做支撐,故而在他們看來,這些苦都不算什么,反正再大的苦他們也吃過。
死不了就干。
他們在保定分頭行動。
行事當然不同于衙門里的人,自有他們自己的一套。
朱翊镠自己沒怎么睡,也知道許多人因為他和張靜修沒怎么睡。
昨晚三人同床聊到很晚,最后李之懌與鄭妙謹都趴在他胸膛上睡著了,他還久久沒有睡意。
他知道兩位趴在他身上睡,一來是確實困了,二來是怕他就此離去,當然這也是幸福的愛。
其實昨晚他就想通了。
冷靜下來一想,尤其是當兩個懷有身孕的老婆躺在他身邊耳鬢廝磨時,他覺得真不能沖動前往保定。
對于張靜修與秦涵茜而言,是被人搶走了孩子。
但對于他而言,這將是一場戰斗。
既然要上戰場,必須運籌帷幄保持冷靜的頭腦。
所以盡管他昨晚又沒怎么睡,但因為想通了一些問題,早上起來他的精神還不錯,與李之懌、鄭妙謹一道剛用過早膳,便見馮保來了。
“萬歲爺,黃村的錦衣衛需要撤回來嗎?”看見朱翊镠精神比昨個兒要強,馮保稍稍松了一口氣問道。
“按計劃進行便是。”
“可是萬歲爺,據錦衣衛回報說,黃村選出來的幾個村頭頭兒此刻大半不在村里,村長也走了,所以管理上…”
“什么?”朱翊镠一愣。
“萬歲爺,是這樣的。”馮保連忙解釋道,“以村長黃霄云為首,一共有十八位村民,去了保定。”
“去保定作甚?”
“說是去幫助張靜修尋找孩子。”
“簡直胡鬧!”
“萬歲爺,黃霄云曾經也是盜匪,后來不干了,才淪落為流民的,隨他而去的都是盜匪強盜出身。”
“這是朝廷與衙門的事,他們去了能有什么作用?胡鬧!”
“萬歲爺,不管怎么說,這也是他們對萬歲爺的一片心意。奴婢以為行為不重要,重要的是對萬歲爺的心。”
“…”朱翊镠沒作聲。
“萬歲爺,聽說他們沒錢買馬,便徒步跑去保定,沒錢買吃的,每人便在口袋里塞了兩個番薯。果然是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為讀書人啊!”